冬日的午后，天阴沉沉的，凛冽的西风呼呼地刮着，带来西伯利亚的强势冷空气，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李院长刚下公交车，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搓着两只冻得僵硬的手往慈济福利院门口走去。

慈济福利院是由一座小学改建的。李院长是慈济福利院的院长，五十来岁。

“哇……哇……”婴儿的啼哭声淹没在呼啸的西风中，要不是黄褐色的皮箱比较醒目，估计李院长也不会注意到。李院长四处望了望，没有人。地上只有一个半敞开的黄褐色皮箱，用一根木棍阻着，防止合上。里面躺着一个婴儿，已经哭得声嘶力竭，脸上被风吹得皱皱红红的，看来放在这有一会了。

虽然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李院长还是叹了句：“作孽啊！”就赶紧上前抱起孩子往福利院走去。

把婴儿抱回到屋子里,这时雪花开始大片大片地落下。李院长边走嘴里边喊着：“吴苑，快来！”

吴苑是李院长的养女，和李院长一起管着福利院。

吴苑检查皮箱，发现有100块钱，一罐奶粉和一张纸条：十二月初一。想来应该就是婴儿的生日了。

“这回又是为什么被抛弃的？看样子家里不会太穷。”吴苑怜惜道。

“不知道，先看看。”说着李院长开始检查婴儿的身体，是个女孩，没有发现身体有什么缺陷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疾病，等下周义诊医生过来再检查下。”

“估计又是……。”吴苑既愤恨又无奈。

吴苑就是被父母抛弃的，李院长收养她，认作女儿。

后来义诊医生检查了，说是很健康。

女婴就这样留在了慈济福利院。

这个女婴就是李初一，随李院长姓。初一刚到福利院的时候，特别地不乖，动不动就哭。像是本能地排斥福利院一样。也多亏了李院长和吴苑的耐心。渐渐地，初一变乖了。

初一四岁的时候，发现故事里的人都有爸爸妈妈。而在福利院，没有人有爸爸妈妈。除了吴苑阿姨喊李奶奶“妈妈”，其他人都没有妈妈。“要是有妈妈该有多好！”初一心里渴望着。

一家子的幸福故事听多了，初一开始关注自己到底有没有妈妈这件事。初一想着：“故事里的所有小孩都是有爸爸妈妈的，初一也是有爸爸妈妈的。可是初一的爸爸妈妈在哪呢？”

福利院的孩子大多早熟，因为现实告诉他们：有些话不该问，不能问，也没必要问。

“自己的爸爸妈妈到底在哪？”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初一好几天了。听院里的李天哥哥讲，他们都是爸爸妈妈不要的孩子，因为他们都不是正常的孩子。李天这样说是因为李天没有腿，其他的小朋友有些身体也有残缺。可是初一身体没有任何残缺，是个正常健康的孩子。所以初一非常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这天晚上，初一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跑到李奶奶那问了。李院长似是知道初一会来，一点也不惊讶。伸手抱过初一，放在自己的腿上，语气轻柔，开始讲初一的爸爸妈妈。

“你看到那两颗星星了吗？最亮的那两颗。”李院长指着满天繁星问初一。初一懵懂地点点头。

“它们就是初一的爸爸妈妈，它们为了初一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着初一，保护着初一，让初一快快长大！以后初一要是想爸爸妈妈了，可以等天黑的时候，看看最亮的两颗星星，告诉他们：初一想爸爸妈妈了！白天爸爸妈妈要上班，所以看不到。有时候晚上也看不到爸爸妈妈，因为它们在加班。”

初一觉得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可是好像又有没问题。

这一天初一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找到了爸爸妈妈，难过的是爸爸妈妈离她好远。

此后，初一每天加了一件事：等天黑，等星星。

有时候，初一会和星星说今天学会了画太阳，会写字了。

有时候，会说和谁吵架了，很不开心。

有时候看不到星星，会说爸爸妈妈辛苦了！很想你们！

有时候……

说的都是一些生活琐碎的小事，以及初一的想念。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年过去了，初一还是每天都看星星，只是很少说话了。因为现实告诉她：福利院的小孩都是被抛弃的，是爸爸妈妈不要的小孩。

初一十岁这一年，福利院来了一对夫妇。丈夫叫杨林，妻子叫赵子岚。他们一直无所出，想要领养一个女孩。

福利院的很多孩子是有生理缺陷的，特别是男孩子。女孩子较少有生理缺陷，大部分比较健康，其中就包括初一。

初一在其中年龄居中，性格也很乖巧。长相比较讨喜，圆脸，大眼睛，很有神，很纯净。

赵子岚夫妇来的时候，初一在教比她小的其他小孩读古诗。赵子岚一眼看见，就非常喜欢，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眼缘吧！

赵子岚蹲在初一面前，摸着初一的头发，温柔地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初一知道这是有人愿意给她一个家了。其实心里有些害怕，但是对家人的渴望迫使初一坚定的点了点头，说：“愿意！”

就这样，杨家夫妇把初一领回家了。

杨家夫妇有了女儿，初一有了爸爸妈妈，一家团圆。

初当母亲，赵子岚把一切能给的都给初一，可总觉得还不够。相比较而言，杨林就比较淡定。

因为害怕，初一很难融入杨家的生活，许是对亲情的渴望，对妈妈的渴望，初一在很努力地向杨家夫妇靠近。慢慢地，没有了开始的害怕、疏离与客气，更多地应该是杨家夫妇的爱，让初一真正融入到这个家庭中，大家真的变成了一家人。

初一也和正常的小孩一样过着幸福的生活。

有时候，初一会想，即使被抛弃了，她也是幸运的。因为遇到了赵妈妈。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那样美好。

初一有个女同桌，和她一般大，不爱说话，常常独来独往。

有一次，女同桌肿着嘴巴来学校。很多同学好奇，却也没人上前问，都在窃窃私语。

下午放学，女同桌在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按往常她应该快速收拾东西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初一也跟着慢慢收拾。

直到保安来赶人，两人才磨磨蹭蹭地走了。

初一一直跟着女同桌走了很久。

终于女同桌回过头来看着初一，眼里有着泪花。

两人找了个路边石凳坐了下来。

原来在很小的时候，女同学是住在乡下的外婆家。因为妈妈要生弟弟，必须把她送走。

她的外婆对她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留着，给她讲故事，编辫子。看到别人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一起，虽然也很渴望，但有外婆，还是很开心的。

前两年爸爸妈妈把她接回来，一开始她开心到飞起来，可是渐渐地感到痛苦不堪。家里不仅仅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还有弟弟。她像是一个外人，甚至连外人都不如。

家里的弟弟是皇帝，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她没有玩具，要干家务，要陪弟弟玩，不能让他不开心，甚至都没时间写作业，更没有人关心她的学习是好是坏。

昨天因为弟弟把玩具砸到她头上，磕破了皮，流血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是，仅仅只是沉着脸说了一句：“弟弟，你不可以这样！”弟弟嚎啕大哭：“姐姐欺负我！”

客厅的爷爷立马冲过来，扬起手掌，重重地打下来。似乎还不够解气，怒目圆睁，指着门口：“你给我滚！”。转头立马就开始哄他的宝贝，万分心疼的样子深深刺痛了女同桌。

女同桌头埋在腿上，带着哭声：“你知道吗？我很想我的外婆！”

后来，女同桌再也没有来学校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很快，初一十六岁这一年。

杨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那天傍晚，初一放学回家，打开门看到客厅里妈妈和一个陌生女人坐着。看到初一回来，陌生女人看起来很激动，有点手足无措，而妈妈则有点紧张，眼神有些闪躲。

初一叫了声妈。赵子岚就赶着叫初一回房间写作业了，说晚饭等会就好。

过了十几分钟，赵子岚叫初一吃饭的时候，陌生女人已经走了。看着有点恍惚的妈妈，初一很好奇陌生女人是谁。就问妈妈是谁。赵子岚摇摇头：“没谁！”

晚上，杨家夫妇讨论起今天的陌生女人----初一生母。

女人说自己当初在医院生完孩子后没多久，就发现孩子不见了 。这些年一直在找，终于找到了。这个孩子就是初一。女人希望做个亲子鉴定，如果是她的孩子，希望杨家可以把孩子还给她，不然就去告杨家。如果不是，再也不回来打扰。并哭诉了十几年来找孩子路上的万般艰辛，希望赵子岚可以理解一个母亲痛失孩子的心情。

赵子岚很纠结，最终还是偷偷做了鉴定。

结果确定是母女关系。

经过几天的慎重考虑，赵子岚决定告诉初一真相。

初一知道的时候，有点懵。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杨家，也觉得自己的父母可能已经离世了。这突然让她知道父母健在，有些不知道怎么接受。听说亲生妈妈一直再找她，虽说心里也有些怨恨，终归血浓于水。初一终究还是原谅了亲生妈妈。

亲生妈妈要接初一回家，初一是舍不得的。可最终还是决定和亲生妈妈回家。走之前，初一郑重地对赵子岚说：“我永远是您的女儿！你永远是我的妈妈！”

初一的生父生母都是公务员，家里还有一个奶奶。

第一天回家，初一就感觉奶奶和爸爸不太喜欢她。初一有些难过，很想念杨家。后来才知道这种不喜欢不是因为初一这个人不好，反而觉得可笑。

和亲生家庭的相处有些尴尬，将就勉强得过着。没有在杨家开心。初一只当是不习惯，过些日子或许就好了。只有生母对初一很好，好的有些过分，像是愧疚和赎罪。

后来的初一很后悔回到这个家。

有时候邻居会议论，说是初一有个十三岁的弟弟，和人打架被砍死了。初一疑惑，问过生母。生母有点遮掩，说没这事。

知道真相的时候，是问过生母的第二天早晨。

生母早上起迟了，又急着上班，早餐简单弄了一下，接着不小心打碎了碗。初一奶奶像是忍了很久，在这一天早晨破口大骂：好不容易生个男孩，都是因为你，被你害死了！都是你害的我黄家没了香火！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替我的宝儿去死！

房间里的初一惊住了：原来她真的有个弟弟！难怪家里有很多男孩子的玩具。

骂声一直没有停歇，老人过于激动竟晕过去了。初一生母又急急忙忙将老人送到医院，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暂时昏迷。

大家的议论凑成了真相：十六年前，生母生了个孩子，但孩子不见了。这个孩子应该就是初一。又过了三年，生母生了个男孩，就是初一的弟弟。家里人都很开心，对孩子非常溺爱，事事都由着孩子，孩子也养成了嚣张霸道的个性。在学校也经常欺负人。一个月前，因为抢了同学的玩具赛车，同学叫了一群同伴带着刀棍打他，不小心被砍了几刀，送到医院没救回来，没了。

初一去医院看奶奶，但老人并不乐意见她。索性就去上课了。

生母很忙，请假在医院照顾奶奶。初一就在家里帮忙收拾。没想到收拾出真相，残忍的真相。

那是生母的日记本，有些发黄发皱，在床底下的柜子里。

1994年1月13日，晴（农历十二月初二）

“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怎么可以把就这样丢弃在福利院？怎么可以？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对不起你呀！妈妈很想你！很想你！可是妈妈也没有办法，奶奶要男孩，硬要送走你，政策又只能生一个，不然我和你爸爸的工作就没了！妈妈也很无奈!真的对不起！我的孩子！妈妈没有勇气留下你！孩子，对不起！”

“婆婆，你为什么这么狠？那也是黄家的的孩子！留着黄家的血！男女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为什么？为什么？”

上面还可以看出泪痕。初一却觉得很可笑，真的很可笑！

本应该是坐月子的人，生母的日子不仅仅饱受精神折磨，身体也不断地被摧残，落下很多病根。骂已经是家常便饭，算轻的了；每天还要干各种家务活：扫地、洗衣、做饭等等。即使做得再好，婆婆也会想骂就骂，有时还会手戳着生母的脑门骂：没用的女人！有时也会用扫把直接打。好好坐月子，真是想得美。

后面的日记内容大概是初一生母经常在福利院门口偷偷看初一，内心非常不舍，怕初一过得不好，被欺负，怕……。初一被领养的那天她也在。后来也一直在杨家附近偷偷看初一。记录着初一成长的点滴。

可初一却觉得生母虚伪，很虚伪。嘴上说着爱自己，可最爱的还是她自己。怕婆婆嫌弃，怕丈夫失望，怕家庭破碎。把自己丢弃不是已经算是家庭破碎了吗？难道她对自己的爱不能够让她冲破传统思想的束缚，而且亲手把自己送到福利院。估计她也是嫌弃自己是个女孩，终归是个外人。

初一把日记放回原处，去了医院。

初一奶奶气鼓鼓地躺在病床上，看到初一也没理她。

初一看了她很久，很久，“奶奶，你是不是女的？”

奶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初一：“是不是脑子有病？”连个“你”字都舍不得加上。又把脸背向初一，“哼！”

“你怎么这么看不起你自己？你不也是女的吗？还重男轻女！真是见了鬼！”初一也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奶奶。

奶奶气急，抓起手边的杯子扔向初一，初一躲开了，摔门走了。再也没有回去。

没过几天，初一的奶奶就过世了。

不管生母怎么乞求，初一再也没有回过所谓的家。

初一觉得生母既可怜又可恨，既可悲又可气。

生母是一个牺牲品，同样的，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