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洞悉人性,他能把痛苦烹调出浓烈的味道,献给他笔下的角色与我们读者。仿佛置身于心理实验一般,抱持着不同信念的人物在极端的状态下,把命运化做了一出纷繁复杂的戏剧,极具现实感却又不可捉摸。所以,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会感觉每个人都显然是活生生的,没有以往面对他人命运时候的那种疏离感。当然,这也使得读这本书的时候容易情绪化,以至于让自己过于代入。那种感觉仿佛是自己的灵魂飞进了书中每个人物的心中,眼中也能映出这肮脏昏聩的圣彼得堡,耳朵嗡嗡作响,亲自承受书中人物对这世界的绝望。这时候,心灵就不得不接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深沉的拷问:如果我是他/她,我会陷入什么样的状态?我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信念?我该如何选择,如何做?这种状态有时残酷极了,心揪着,身体紧绷,会感觉自己要被这本小书痛苦地压垮了。所以读一点点,就要静息养神,把神圣的乐观召唤回来,才不至于过于沉浸在这幻梦里。
萨特说:一个人的本质由其自身的选择所造就。每当人做一个抉择,旧的自己便毁灭了,同时却也成就了新的自己。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而在我看来,人的选择本身,正是人的命运;而性格也正是在这选择的过程中不断被重塑进而发展的。本书中众多深刻的角色,便也是在他们的一个个看似难以理解、但却透露着人性中的神圣与卑鄙的抉择中成就了自己的命运。我想说,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也不断地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命运面前不断地做着痛苦抉择,这些抉择也同时使我自身的精神不断改变,也就更加成就了我自己。好的小说就是能带来的这种幻想中的淬炼,令人感觉像是自己多活了一生一般。
读罢这本书,我也在网上读了他人的一些书评。有人说,在书的后半段,拉斯科尔尼科夫不断使用着谎言和孤独,不断远离和抛弃,他把一切都暴露了,都毁了,没有体现出主人公对理想的信然后毁灭的过程。可是在我的眼里,主人公这种矛盾和自我毁灭却恰恰表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凡是智慧的敏感的却未达到圣人境界的人,都不得不在复杂而混沌的世界中默默求索。他或她一定会去追求真正美好的伟大事物,并去追随某种信念。可是,这信念却也一定会在现实中被揉捏磨碎,逐渐褪去神圣和美好,变得面目可憎、自相矛盾。更何况,不是所有的自相矛盾都可以调和。正如同旧社会旧制度必须被革命摧毁才会有新的世界。有时候,精神上的矛盾就必须在痛苦的淬炼下斗争升华,直至毁灭而重生。主人公的谎言与孤独,远离和抛弃,乃至痛苦和自我毁灭,都是的他正直信念不得其所的后果,是在极端的求是精神下被催生的产物。主人公的双重人格只是表象,透过表象反而能看到一颗纯粹的心。我曾经也经历过几次这样的精神斗争,不得不说,这是个你死我活的游戏,最终表现为信念的分裂和毁灭,有时没有中间地带和任何妥协的余地。正如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对主人公命运的预言一般:“罗季昂只有两条路,或者找准脑门打一枪,或者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这种强力的精神斗争的结局必然是毁灭:或精神的毁灭,或肉体的毁灭。我对这二者的印象是相似的,区别只在一点:精神或许会从自我毁灭中获得新的本质,找到救赎而重生;而肉体的毁灭,就只是彻底的毁灭。
说到这,作为一个跟随着主人公而毁灭重生的读者,我必须做一番整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痛苦的到底是什么?他又在怎么样的过程中自我毁灭,却最终实现自我救赎的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曾经是个善良、正义、富有同情心、有理想的青年。在梦里,他想要解救被虐待致死的老马,在生活中,他照顾自己生病的同学,拯救受欺凌的少女。他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上像他的妹妹、母亲、索尼娅那样的善良之人受欺凌折磨,而像彼得那样的卑鄙之人耀武扬威是不应当的。他想做改变,却必然被整个社会所束缚。他身处于堕落的旋涡深处,看的清楚,却无法拯救任何人。这种无力感就像存在的无意义一般,为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因此,为了合理化自身,他思考出了自己的超人哲学。在这里,他相信非凡的英雄与平凡的人有根本上的区别。非凡的人是伟大的,代表进步,像革命者般逾越障碍,可以任意打破旧道德并代表了新道德。而平凡的人仅能起到繁殖的功能,忧天下之忧的人为了更崇高的目的(比如说进步正义,造福人类),甚至可以牺牲掉一些平凡的人。
所以自然地,在目睹了索尼娅一家的悲剧,见证了妹妹和母亲的自我牺牲后,他无法在寓身于自己的精神和理论中的正义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必须‘逾越一些障碍’以解救自己作为一个非凡的人当下的困境,也必须要去为人类裁决:在杀掉那个放贷者、蛀虫般的老太婆,和留着她继续迫害那些可怜人的这两个选项之间,究竟哪一个是更有益于人类的幸福呢?他的理论和正义的裁决都导向了那个无法避免的结论——这是一件必要的牺牲,他必须去做,他必须去把自己的超人理论应用于现实,这是他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否则,他就不能被称作‘非凡之人’,就失去了自身的全部意义,就也是一个虱子了。
可是,正如我之前说的,选择产生了人的本质。作为超人理论的必然结论,杀人本身对主人公来说不是一桩罪,他也从未质疑过自己行为的正当性。可是杀人这件所谓‘合理行为’,作为一个痛苦的抉择,却将他自己的超人理论投射成了他自身的本质。也就是说,做出了杀人选择的主人公,不得不以这种拿破仑式的超人心态去审视自身的全部精神和行为动机,不得不用这种观点去判断外在的一切事物。而这种状态,使得他变得疯狂了!因为在审视他自身的时候,他无法回避自己的自私——杀人也是为了搞到钱保障自己的生活,解救母亲妹妹。他的良心甚至都不允许他时时刻刻用这种观点衡量事物,以致于产生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无法做到用这个眼光去对待他的亲人和与她杀死的丽扎韦塔精神相通的索尼娅,他甚至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以致于生活本身变得异常痛苦。随着本书的剧情推动,慢慢地,他的信念终于动摇了。虽然他仍没跳出自己理论的限制,而只是相信因为无法克服罪恶感,逾越障碍,所以自己也绝非‘非凡之人’,而是一个普通的人(虱子)。
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之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变本加厉地责难自己为何不能克服这一切非‘超人’应有的情感,以致于恶性循环,产生了更大的痛苦和疯狂。正如波尔菲里问出的那句话:那良心怎么样呢?因为这种无法忍受的、表现为某种奇妙罪恶感的痛苦,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绝望了,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做出了第二个改变他本质的选择:向索尼娅忏悔。在这本书里,索尼娅是最高尚的人,是爱、同情与自我牺牲的象征,为了别人的幸福(即使是虐待她的继母或是杀死她的朋友的主角),义无反顾的牺牲自己,承担所有的苦难。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痛苦绝望的时刻,是索尼娅给他了一丝希望,即使他也不知道,这希望到底是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通过向索尼娅忏悔,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和罪恶感,承认了自己成为‘超人’的努力的彻底失败,而愿意接受神圣的洗礼(从他者那获得的信仰),返还成为一个普通的人。这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毁灭,因为向索尼雅忏悔,同时也就是在向被他误杀的丽扎韦塔忏悔(曾经是必要的牺牲),就是在为自己无视掉的世间之爱而忏悔。他承认了自己的自私是也为了自己,是为了成为人类的伟大的恩人而杀人,说自己是被魔鬼诱惑,并承认了自己的行为和精神在索尼娅的神圣的爱的面前是卑鄙的。可是他仍然无法宽恕自己,无法爱,无法打破他的理论找到新的生活方式,无法找到救赎。
尽管忏悔了,知错了,但拉斯柯尔尼科夫却只认定这是自己的失败,而不觉得理论本身有错。他仍然相信,这世界应该有超人。这一点也可以通过他在忏悔之后,仍然不断地为自己的杀人行为,向索尼雅、杜尼雅、以及波尔菲里辩白得到证明。甚至在流放的七年里,他也不曾悔悟。索尼雅让他去自首,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自己当初的动机是罪恶的。即使这样,他最终仍选择去自首了,这是他的第三个选择,是他对自己精神的毁灭,但也是他重生的契机。在痛苦的深渊里,他终于看到了爱是什么样子的,这种爱超越了对极端痛苦的恐惧和对自己尊严的重视,他选择亲吻着肮脏的大地,并在心中燃起了新的火焰,苟活了下去。相形之下,即使是享乐主义的、无廉耻的斯维德里加以洛夫,在杜尼雅的那句‘永远不(会爱你)’的宣判词下,失去了所有的爱的希望,也便就没有了活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实在是索尼雅的爱,燃起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爱的火焰,并让他看到了隐藏在这整个混沌污浊世界背后的爱。在索尼雅的陪伴下,七年的苦役终究让他彻底用爱和生活本身替代了他曾经那冷酷似闪着寒光的超人理论。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置于大地上,向任何一个生命一样平等地爱着他人,终于获得了救赎!我想,这整个过程中的爱与痛苦是神圣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是一种生命力量的释放,这种力量有时表现为爱,像分娩般打破在寂静黑暗中的沉睡的平衡。最终,在这力量下,无论何人,都有机会像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慢慢地学会与这世界的残酷和解,与自身的命运和解,然后亲吻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