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公,名耀祖,文弱书生,长得矮小,人送外号“铁算盘”,这绰号是有根有据的。
丁家有一把古色古香的牛角算盘,上有裂纹。棕褐色框子,拨弄几下,牛角金黄色珠子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据说铁算盘的祖辈经商,是有钱的主。铁算盘是文化人,读过私塾,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村里人偶尔看见他用双手打算盘,计算速度之快,算数不差一分厘,令人瞠目结舌。于是,“铁算盘”就这样叫开了。
其实,铁算盘是贫民,屋里穷得叮咚响。老祖宗的话说过,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太老爷沉迷赌博,把家底都败光了,到他这代就是一穷二白。
按道理有了吃饭的家伙不愁没有,可铁算盘的炉火纯青技术没有混上一个好差事。在鸭塘山旮沓的地方,李家是村里的大姓,二十来户人家都有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也就是本家。村上的干部一般都是李家人,他们成了李家有头有脸的人,故姓李的说话板上钉钉做事腰板直。 丁家,在河塘也只有四户人家,香火不旺又是外姓,处在人微言轻的江湖地位。故在生产队当会计这种文化人干的好差事也轮不到铁算盘,日子久了,村里人极少看见他拨弄算盘,叫一声“铁算盘”也只是笑笑就走开了。
铁算盘脾气极好,又有文化,娶妻生子倒也顺畅。他老婆生了六个娃,有三个带把儿。高兴的时候,铁算盘便从红漆木箱里拿出那把牛角算盘拨弄起来,噼里啪啦地拨弄一通。
一晃就是十年,娃相继长大了,铁算盘的裤腰带勒得更紧了。
正月,每家每户都要忙活起来,走亲拜访是必不可少。中国人待客热情,桌上是“无鱼不成席”,无论多穷,鱼一定要上桌,代表“年年有余”。铁算盘家嘴巴多,多了六双筷子更加苦,但叫花子拨算盘——穷有穷的打算。他家的鱼纯粹是花架子——以假乱真的木头鱼。木头鱼,用刻一条木木头刻制的一条鱼,像真鱼一样放在盘子里,上面盖上辣鸡、葱花等各种佐料,不是真鱼更甚真鱼。不过,客人也心知肚明,不会伸筷子夹鱼。家六个娃毕竟小,馋的紧,如果实在忍不住了鱼碗夹一筷子,铁算盘就会用筷子在桌上重重敲几下,大声呵斥:“这鱼要留一个正月,再好吃就饿你一天!”这样的敲山震虎对穷小孩也是要命的紧。于是,他家的孩子都知道这道菜动不得,是贵菜。
这天,出奇的冷。铁算盘一家没有出门拜年,大小孩窝在家里打打闹闹,其乐融融。
“咚——咚!”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肯定是讨米的,可怜的人哟!铁算盘习惯性起身去开门。 门口蜷缩着一个老妇人。她看见门开了,赶紧挤出一丝笑意,唯唯诺诺地说道:“行行好,我肚子饿,讨碗饭吃。”铁算盘搀扶着她进里屋,盛了一碗红薯饭给她吃。她很健谈,吃饱了嘴巴一抹就和铁算盘拉起了家常。原来,她姓谭,五保老人,年纪大了,脚因内风湿病越来越瘸,她是投奔侄子来的,侄子叫李建,住在河塘这里。
李建,不就是河塘响当当的大人物吗?村里第一个暴发户,据说上面有人,买啥都有“指标”,一辆自行车在村里骑三圈,没几年就打土墙盖了6间土坯瓦房房子,着实羡煞旁人。
铁算盘安抚谭婆婆在家里好生歇着,他让大儿子叫李建过来接远房亲戚。不一会儿,大儿子回来了,捎来了口信,李建家人不认识谭婆婆。谭婆婆气得破口大骂,骂祖宗十八代,骂侄子良心被狗吃了,从屋里骂到屋外,惊动了许多村里人来看热闹。可能是李家人怕面子挂不住 ,最后李建老婆拿了一小袋米现身了,硬是塞给面红耳赤的谭婆婆,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屋,莫在这里丢人现眼。”她自知理亏,话刚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
“哎,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哟!散了啊!”李秀才阴阳怪气补一句,生怕李家被外姓人抓到大逆不道的辫子,企图哄散土坪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造孽啊!我一个老婆子逃荒投奔侄子,他不要我啦!想当年,你家落魄时……”没想到谭婆婆读过几句书,虽然说起话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但有理有据的。她把当年接济李家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个底朝天,如同评书人在声情并茂讲述侄子发家史。
好事者见李建一家没有再露面,就慢慢散去了,铁算盘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二天,村里人本以为谭婆婆会走,谁知铁算盘没有让她走,还对谭婆婆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娘。旁人唆使他掂着算盘上门——找李建算账。他淡然一笑说,我不打这样的算盘。
铁算盘的老婆说,我们家这么穷,还收留这样一个老人,我们要增加多大负担,你打过算盘吗?
铁算盘说,帮助一个可怜的老人,不需要打算盘。
几个娃睡觉挤一挤,一张床被腾出来了,谭婆婆终于有了安身之处,铁算盘又有了娘。
娘的脚越来越瘸了,铁算盘在自家竹林里砍下一根竹子做了略显简陋的拐杖给娘。娘对这根竹拐杖喜爱有加,常常扬起自己手中的竹拐杖,向别人炫耀说是儿子做的。
娘中风了,铁算盘请当地的竹篾匠砍了屋后最结实的三根毛竹做一把躺椅。娘想出门透透气,他准会和家人抬着娘躺在躺椅上到屋前晒晒冬日暖阳,听听田里青蛙的吵闹。
娘走了,葬在屋后。陪伴她的有一片翠竹,还有一根粗糙的竹拐杖。
多年以后,铁算盘的子女个个走出了河塘,都有出息。有人说,这是铁算盘收养谭婆婆的福报。
有人说,积德行善,这就是他一生打得最好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