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听雨,今朝入山。初春的山林经了雨露滋润,在晨辉映照下,青翠如膏沐。
卫青眯起双眼远眺峰顶,又望了望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连日来水陆并行,天子非但不作歇息,今日更是要求一早登山,说是要在日中之时登至山顶。怕他身体吃不消,大将军只得好言相劝。
“陛下,何不等车辇上山。”
“仲卿不愿与朕同游?”
闻言,走在前方的人停下来,挑眉问他。
“山间小路鲜有人前往,若迷途亡道,恐损陛下龙体。”
“大将军当初塞外策马驰骋无所不往,还怕在这山中迷路不成?”
卫青低头不语,明明是担心天子安危,却总被他理解歪了去。再说这山间游玩怎能和塞外行军相比呢,不晓得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之。
刘彻瞧了一眼山脚下缓步攀行的车队,摆手道。
“他们若能跟上便跟,跟不上莫要等了。”
“诺。”
兴许是地处偏远,比起那些名士簇拥的赏山玩水之地,庐山清峻幽谧,一如处子。沿途道道瀑布凌空高悬,他们在碎石小路间说笑前行,不知不觉便攀至山腰,再回首,二人早已被一并笼罩在云雾间了。
山间天气变幻莫测,刚刚还巍峨于穹空下的山头,忽而被浓云遮了个厚实。淅沥声由远及近清晰起来,还没走出几步,细密的雨帘便将他们挟裹起来。
刘彻本想催促卫青快步跟上,挥手之余却触及那人衣袖下冰冷的触感,不由放慢几分脚步。正值春寒料峭,刘彻望着两人身上半湿的衣衫。心念这两年卫青旧疾总有反复,一时间游山的热情倒是先被这雨浇灭了一半。卫青见他面有不悦,又不明所以,赶上前想用长袖为他遮雨。刘彻却挡开他的手臂,反手拉着他钻入一处路边的茅舍。
小庐逼仄狭隘,仅可容下一张小几和一张炕床,还有些取火后的灰烬。看来有人曾在此借宿过夜。刘彻暗嫌屋内尘灰,不肯进门,只是立于檐下。
“昔有匡君躲避到庐山深谷老林中,求仙学道,时人敬事。朕看此山仙而不虚,安逸非常,不知此行能否见到本人呢。”
卫青明了他一路寻仙之心迫切,又被雨水搅了兴致,便软声劝慰他起来。
“匡君得道于此,化去不死,早已与山同体。陛下不畏路途遥远,亲巡至此。仙君怎会不晓陛下心意,但见四周尽是飘渺云幻,想必早已等候于此了。”
刘彻知他虚言,不置可否,轻叩着已褪色的门框,说道:“既然如此,朕便封他为庐山君。”
“仲卿,瞧!”
听到呼声,卫青自小几上坐起,顺着刘彻所指方向望去。远处高山,风神疾走,大绺雪白云团自山口溢出,跃过山岭顺着崖壁翻腾而下,犹如银河倾泻,落到半山腰处,又骤然收住,溅开腾起。仿佛神兵天降,天马行空。
刘彻大步穿过雨幕,来到陡峭的崖边,想要望个真切。卫青一惊,连忙跟在身后出了茅庐。
刚刚还如挽在女子腕间白练的瀑布,因疾风腾空而起,与云瀑交融,一时竟无法区分彼此。待层层浓云被吹散后,峭拔的峰尖终于撩开纱衣,似几位老翁盘坐云端,俯首望着他们。
“朕登泰山小天下,如今寻访到这山中,云里雾中恍惚间似是到了仙境,难道可以一晓天道?”
卫青听他这样遇景感慨,忍俊不禁,刚要开口,吸了冷风又咳嗽不止。待他喘匀之后,脸色已红。
“缘何发笑,仲卿不想知己天命?”
“臣本凡人,承蒙君恩,仰陛下神明而受厚福,何求天命。”
又是这般没出息的敷衍说辞,刘彻不满地哼了一声,佯怒道。
“好一个凡人。大将军所意凡人不求天命。如今朕寻仙不得,求道未果,又与凡人何异。朕之苦心无人知晓,还要在此受人讥笑!”
“臣不敢。陛下九五之尊,怎能与臣并而相提呢。”
又来这套,卫青心下暗叹,总是变着法子叫人美言悦上。
“天子功无与二,以莫不兴。仙人睹之,定会显灵赐示祥瑞。但求陛下宽心,臣……臣是知的。”
“知什么了,说来听听?讲得好,朕便饶你刚刚不敬之罪。”
雨滴渐稀,薄明穿雾霭而下,散漫似轻埃,落在面前的人身上,没入天子玄衣,幽深如古井。刘彻依旧板着脸,嘴角已然勾起,卫青抬首望着他,眼波流转,轻吐心意。
“臣有幸三十年伴君左右,王者丕业,苦心劳神,于我心有戚戚,未尝不心折动容。陛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今生一见,臣即死足矣。”
“叫你读诗,却学得这般油嘴滑舌。朕不爱听这话!”
说着,刘彻解了胸前衣绳,抖开披风罩在上方,遮住雨水。
“陛下,山间风大,不可——”
话音未落,腰间强力迫使卫青靠向对方,两人安然偎在一起,忽地相视而笑。
“吾既然茂如松柏,卿可尽享庇荫。”
“臣谢陛下恩典。”
“随朕前来,不想车队赶来扰人清净。”
“诺。”
二人共撑一袍,宽袖下十指交握,不多会儿,大氅下交叠的身影便没入山间空濛,不复见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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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为一世《说文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