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散文)
野氓
晚饭后,我找到了一个少有人知的去处。
一条弯弯的小道,两旁绿柳成荫,走到这里,就进了一个蝉的世界,满是热浪的夏夜里,只听得蝉声一片。那么热闹,那么混乱。我边走边听,倒是窥视了蝉们的秘密,它们的唱法是有讲究的。
第一种是最没趣味的。这种蝉体型较大,一开声就发出“唧~~~~”的声音,起调平缓,中无变化,平淡乏味,无激情,像一个有气无力的怠工者,好像迫不得已,才无可奈何地叫着,而且只是十几秒钟而已。
第二种就是我们熟知的,使劲地叫着“知了”,特别卖力。有一只蝉刚开唱,我就在树下数,这只蝉竟然一口气唱了六百二十个“知了”,直至唱完,都是引吭高歌。我边数,边想,你会声音嘶哑吗,你不口干吗?你是要人们知道天气太热,不要出来吗?你前世是高人隐士,今生化为知了,面对这纷繁的人世发出感慨,或者是告诫吗?或者在蝉们的世界里,也像人世间一样,你是一个演员,在动情地演唱,为艺术而献身,或者是为迫于生计而拼命?总之,当你停下来时,我不知你累不累,反正我是有些疲劳了。
并不是所有唱“知了”的都这么卖力,有一只蝉,只来了两三句,就默不作声了。
第三种唱法不同,蝉的种类也不同。这种蝉个子娇小玲珑,首先来个过门,“嘻~~~~~”,大约十几秒。接下来,声情并茂,“等等婆姨”,一连要唱十二次,已经情绪高涨,似一幕歌剧,进入高潮。突然,声音稍微平缓,唱词变为“冇(mǎo,没有)一些事”,然后又是激情万丈,也要唱十二次才收场。蝉的完整唱词连起来是这样的,“嘻!嘻!等等婆姨,等等婆姨,冇一些事!冇一些事!”婆姨是北方对妻子的说法,这蝉是北方的后代,还是南方的蝉学了北方的蝉的民俗唱法?这是蝉世界的话剧,老婆有点事去了,必须等她一起走,等到她了,心里就踏实了,就不要担心任何事情了。唱十二次,是彰显耐心,还是吐槽老婆还不来不耐烦的怨言?不过,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我心里一笑,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也是一个怕老婆的男人,要是不等老婆,回家怕要跪榴莲壳了。
这条路约有四里多长,成了蝉的天下,竟然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按理,归巢的野鸟,也要在这时喧嚣一阵的,野草里的虫子,被太阳压抑了一天,也要在这时舒展筋骨,练练嗓子的。但是,没有,这里全是蝉鸣。一只唱累了,另一只接着唱;一只没唱完,另一只也就一起唱,千转不绝,万树鸣蝉,蝉们那么尽情,那么忘情。
在朦胧的夜色中,循着蝉声,我试图捉一只蝉,要么太高抓不到,要么刚一伸手,蝉便敏捷地飞走了。其实,不只我想捉蝉,古人也想。宋朝杨万里就写了一首《初秋行圃》,“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听来咫尺无寻处,寻到旁边却不声。”清朝袁枚说,“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古人对听蝉捉蝉,也是饶有兴致的。
我虽然没有捉到蝉,但是我的思绪随蝉而去。我想到了庄周梦见自己变为蝴蝶的事,庄周当时已是物我浑然一体了,不知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周。此时,我虽未入梦,却有些恍惚,似乎也有变为蝉的感觉,那么轻盈,那么放松。
这样的地方散步,有万千蝉鸣。白天的燥热,因蝉的清丽的歌声而变凉爽;世间的烦忧,因蝉的无拘无束而释然。
捉不到就不捉,还是继续听吧。
我从蝉们的声音里,知道了他们的前世今生。
蝉的童年是在泥土下度过的,时光漫长而黑暗,色彩是单一的纯黑,除了黑还是黑。没有母亲的陪伴,没有父亲的呵护,没有兄弟姐妹一起嬉戏游乐。每天靠着自己的两只坚硬的前足,从冰冷的地底下寻找水和营养。那是修炼,那是沉寂。人生若有苦难的童年,遭遇磨难,可以呻吟,可以叹息,可以宣泄。蝉没有,蝉选择了沉默和隐忍,至少要过三年这样的日子,最多的要十七年,这种蝉叫十七年蝉。
蝉就这样神闲气静,痴心不改。有一天,它举起前足,掘开覆盖多年的泥土,掀起压在头上的小石头,艰难,缓慢,但是终于爬了出来,庄严地宣誓,我成年了!它爬到了树上,它要仔细地看一看,轻轻地摸一摸,这么多年给它液汁的大树是什么样子。树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你我哪来的食物?没有你,我哪来的精神食粮?依靠你,我从黑暗走向光明,你是我的精神支柱。你曾经枝繁叶茂,如今,却垂垂老矣!暂时我还说不出话来,待我片刻,我要用歌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
棕黄色的壳裂开了,在嘎嘎的撕裂声中,每一寸都是痛苦,蝉从壳里挣扎着出来了,以柔美的身姿倒挂金钩,着一袭淡绿色轻装,展两片透明青色的薄翼,那是娉婷舞女在舒展蛮腰,那是阵痛后新生的绽放。瞬间,蝉又轻盈地弹回,昂首展翅,魔法一般,蝉一下子通体棕色,翅膀坚硬,蝉顺势一飞,从暗夜飞向黎明!
此刻的蝉,是一个演奏家。一袭棕黄色的礼服,一只金色的手风琴,蓝天作幕布,树林当舞台。只觉得没有指挥,又觉得有一个高明的指挥。百蝉合唱,千曲齐奏。或低沉压抑,或灿烂明朗,或安详沉思,那是不屈的命运交响曲。连老天都感动了,老天把自己的感情化为纯粹的热情,变成夏天,送给蝉们。
老天是懂风情的。蝉唱得这么倾情,这么给力,排成这么大的阵势,那是对心爱的一半的呼唤,那是雄性的力与美的暴发。雄蝉是高音歌唱家,是出色的演奏家,是动情的演说家,是煽情的高手。雌蝉天生几近哑巴,它只是脉脉地倾听,含情地注视,雌蝉终于被打动了。它不再矜持,轻移蝉步,发出动情的“呀”的一声,投入了雄蝉的怀抱。它愿意以生命的代价去演绎属于自己的爱情,留一个可以给后代传颂的故事。
蝉说,在黑暗中我们只有思念,思念是漫长的,也是甜蜜的,何必厮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千年等一回,这首歌是为我们写的吧?在阳光下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我们活在阳光里的时间虽然只有六十多天,但我们比海伦.凯勒幸运。她假想如果给她三天光明,其中一天就是要了解自然和人类的真实面目,她都心满意足。我们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就在人类的生活中。城市里有我们的江景新居,大山里有我们的浪漫小屋,饮山间清露,看日月光华。人类听我们的鸣唱,我们看人类的奔波。我们比海伦.凯勒拥有更多的光明,还拥有爱情。我们要做新娘新郎啦!在生命倒计时中,我们不能长相守,但有短暂的甜蜜。我们明白,婚期就是死期,婚礼台就是刑场。即使死亡,我们也要结婚!
蝉的爱情注定以喜剧启幕,以悲剧结束。蜜月画上句号时,雄蝉在《梁祝》的悲歌里辞别了新娘,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雌蝉有失去夫君之痛,有孕育宝宝之喜。它是一个坚强的妈妈,是一个称职的妈妈。瓜熟蒂落之日,又是一首生命壮歌唱响之时。咚!咚!咚!我听到了蝉宝宝从树上掉落到地上声音。蝉妈妈告诉它们,你们将和你们的父辈一样,到黑暗的地底生活。也就在这个时刻,“寂寂人初定,我命今日绝,魂去尸长留。”雌蝉没有忘记它们的誓言,它赶赴黄泉,去兑现爱的承诺。
多年以后,幼蝉才知道,它的母亲没有告诉它们残酷的一面:当它们露出地面时,它们没有任何反抗力量,连一只蚂蚁都敢欺负它们,把它们当作美食和大餐。它们的兄弟姊妹,有些来不及睁开眼睛,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但它们不怕死,面对死亡,奋然前行,身上流淌着父辈的血脉,有一种信念支撑着它们。
明月冉冉升起,清风中满是鸣蝉。少年时的蝉声从山谷中传来,从家门口李子树梨子树枣子树上传来,从滚烫的炎炎夏日中传来。蝉躲在树叶下,得意地叫着。殊不知,一场恶运即将到降临到它的身上。少不更事的我们,悄悄地绕到它的身后,想捉住它。它有极好的视觉,还是看见了,吓得尖叫一声,仓皇地箭一般地弹射到高处。躲过初一,却没躲过十五,被我们抓住的蝉,浑身颤栗,发出哀嚎,那是恐惧的祈求,那是绝望的叫喊。当它默不作声时,我们捏一下它的胸腔,偏要它叫。更糟糕的是,有的小伙伴把它用线绑住,放手让它一飞,它以为获得了自由,却又被这细小的线扯回到地上,蝉在他们的快乐中遭受戏弄。一次,两次,三次,没有休止,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被肢解。
我突然想到了人生。有时,人就是一只蝉,被命运的一根小线牵扯着,痛苦,屈辱,挫折,突然有一丝希望的光芒闪现,瞬间又被冰冷的世俗掐灭,却看不见,摸不着,剪不断。挣断了这根细线的,是强者,是智者,以前的苦难,是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一直被这根细线捆绑着的,那是弱者,是愚人。以前的苦难,是在磨灭意志,摧残身心,毁灭人生。
又是一声蝉鸣,从秋风中来,蝉声也是凉的。那是谢幕时的演唱。历经七月流火,演绎生死之恋,蝉用最后的歌喉,倾情地唱出了遗憾和留恋,更多的是满足和希望。那一声知了,是大彻大悟的感慨,是饱含哲学内涵的思考。
我颤动了,先前只有对蝉的浅见,现在才知蝉是这么让我肃然起敬!鸟鸣山更幽,蝉吵林愈静。蝉不是在吵,蝉在谱写一支从黑暗到光明的命运交响曲,在深情演唱一支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
我已在山中搭建了一个小木屋,夏秋之际,邀三五好友,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何其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