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文化就像汉文化的一个度假期,是一次露营,人不会永远露营,最后还是要回来安分地去遵循农业伦理。为什么我们特别喜欢唐朝?因为回想起来,这一年最美的那几天就是去露营和度假的日子,唐朝就是一次短暂的出走。我常常跟朋友们说,在农业伦理里受不了的时候就出走一下,去唐朝过两天再回来。这是我喜爱的作家蒋勋说的,昨晚看了彩姐去西安旅游的文章,提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她在实地有感而发,杨贵妃曾经在这里让“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也让我想起他们“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爱情的凄美。那一刻唐玄宗不是一个帝王,是陪伴在美人身侧的一个爱人。有感而发,让我去找了《蒋勋说唐诗》出来看,越看越感慨古人的才华横溢,千古传唱的唐诗,让我灵魂短暂的出走,不记得胖了5斤的郁闷,在历史的长河中,时间空间上,这甚至算不上一个事。蒋勋是我古典文化的启蒙老师,高中、甚至大学,我都未能领略古典文化的美,是他,带着我走进了红楼梦、走进了唐诗宋词,领略了中国文化的美、生活中的美。
我喜欢唐朝,他们那么壮烈,是个人生命的绽放形式,它是一朵花,非常灿烂、非常华美。读唐诗时,我能感受到那种快乐,仿佛一个真正的我跑了出来,一起去“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奔驰、迪奥外套都不要了,一起去买酒来,同销万苦愁,多么豪迈!儒家文化喜欢讲的一句话叫“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就是很多眼睛再看你,很多手在指你,人或在了严密的监督之中。我也觉得有点被压不过气来,那么多重标准,给我们压,要做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或者是自我给自我套的枷锁,要有钱、要好看、要有才华。因为在农业伦理中,大家很怕特殊性,喜欢共同性,朴素、勤俭成为一种美德。做一件事情,特别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读唐诗、读李白,让我觉得我的灵魂在出走,我觉得特别快乐。仿佛与朋友一起,吃肉,分一杯酒;彷佛只用骑一匹骏马,然后走天涯。
唐代是文学史上少有的一个时期,个人有机会把自己解放出来,而不再是当做群体的角色看待,个人就是纯粹的个人。而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喜欢。就像我不喜欢以前读中学的时候,大家都被剪短发、要求不得穿牛仔裤、不得穿喇叭裤,稍微打扮漂亮一点,班主任要把你找出去谈话,所以,人害怕不一样,有共性,才会有安全感,才不会被老师抓出去训。我喜欢这个生命不断活出极限,不断爆发出火焰。所以我喜欢唐诗、喜欢李白,因为唐诗描写的世界是我们最缺乏的经验,在最不敢出走的时候去读出走的诗,在最没有孤独的可能的时候去读孤独的诗,在最没有自负条件的时候去读自负的诗。
我不管李白后面是不是被骂得很惨,被认为是目无纲纪、无法无天,被拿来与杜甫做比较,我就是喜欢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就是喜欢他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红楼梦里,有一段香菱向林黛玉学诗。香菱对林黛玉说,喜欢陆游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磨多。”而林黛玉劝香菱:“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格局,是再也学不出来的。”陆游的这首诗是小情趣,如果入门时读了这种诗,你就会被小情趣限制住,格局就很难大起来。黛玉教香菱进入到诗的领域时,给他指出了一条最宽阔的道路。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不止是诗,而是一种生命情境。所以黛玉教香菱玩的是情境、而不是小趣味,所以教香菱读王维、杜甫、李白。古人讲“取法乎上”就是你一开始就读王维、读杜甫、读李白,读出那个大的气度以后,“格”就不会掉下来。经历了一个心境的领悟,才会有真正的豁达出现。
蒋勋还在书里分析这一首《春江花月夜》我也特别喜欢: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后人提到这首诗,称它是“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他时间空间上的辽阔感,肯定不会再使你去着眼生活中的小事,从内心开始,变得豁达,他面对着自己,面对着宇宙,整个灵魂的出走,我肯定没有这种经验,我希望我那一天,在哪里,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有感而发,便是里面的一句诗。唐朝真的是太精彩了,古诗也特别伟大,很感谢这些千年之前特别有才华的古人,让我还可以感受到这些情境,感受它的生命状态。
蒋勋说,也许我们一走出去就会忘掉了,把它忘得干干净净,有一天,你不要盼它,他就会回来。他会变成你生命的一个部分,躲在一个角落里,忽然就告诉你“江天一色无纤尘”,也许在希腊,也许在高雄,你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样的时刻等着你。我想,那一刻,我一定会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