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南君的时候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作为旅行者和故事家的我走下彩虹桥重新回到北城,恰巧碰见了站在车站的南君。一如既往的穿着素色的长衫带着素色的表情。然而这次见到的南君和之前的不尽相同,印象中的他虽然不善言谈,也有点怕生,但是眉宇里的锋芒却是隐隐的,像是在春天里突然吹起冬天的风。这次见到的南君总觉得有些木讷,讪讪的疲态使他在人群里并不那么突兀,泯然众人。我想,这段时间里他一定有了些故事。
跟着南君绕了几个弯,发现南君并不住在之前的屋子里了。穿过长长的中式画廊,走过两座桥,路过一个马戏团,绕过一家宠物店,看到3个小孩踢足球,被一个画着浓妆的老太太撞了一下,爬上一座不高不低的山,才走到南君的住处 ,确切的说,是南君的草庐。南君的草庐的确很有文人的气质,听风赏雨,夜话巴山。南君给我沏了一杯咖啡,苦涩的味道让我突然想起了梅小姐,同样也是淡淡的苦涩的咖啡香味。于是便向南君问起。南君放下手里的玻璃杯,浅笑着告诉我梅小姐已经搬走了,说是要见见更大的世界,在一个有着玫瑰色的晚霞的傍晚,披着暮光坐上了飞翔的鲸鱼,然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里了。这么听着,梅小姐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反而更加清晰起来,那颗像是水汽一样的泪痣,那一身红的惊艳的旗袍,以及那软糯的上海口音,让我兀自伤感起来。顺着念头一想,才发现南君身边的人都已经不见了,那个与花相伴的哑先生,茅舍里的书生,奶油味的屠夫,都寻不到踪迹了。南君仿佛明白我心里的想法,说了句相识便总会有遗憾的,便不再言语。只有我在细细斟酌大家离开的缘由,所能想通的也只有梅小姐,或许是爱太痛却不可得,多年相伴枉顾青春,才想到要离开的吧。
外头开始下起雨来,山上一片云雾,远处的鲸鱼在云雾里翻滚,显得有点奇幻。南君说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景致,因为如果有人回来他就能很远就能望见,如果有人要走,他不送,心却跟着视线里的鲸鱼一起游向远方。我托着腮帮子望着那些慵懒的却反差萌的鲸鱼想着这才是南君该有的样子吧,但是眼眸却也不像过去那样明媚,想必也有另外的故事吧。南君看了我一眼,浅浅的笑了一下,明媚的弧度仿佛省了烛火,耳畔细雨的呢喃声略微有些伤感。
南君的身体依旧单薄,素色的长衫在风里吹出了很好看的褶皱。我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南君。他也安静地看着我,视线不偏不移,一如多年以前我们初次相见时候的那一缕目光。人和人之间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身份。南君是南君,注定要在这样的绵雨的季节里将睫毛染上水雾;梅小姐是梅小姐,也许一开始就和那颗泪痣一样,道不明说不清的命运,才会走上旅途,一边行走一边重新将骄傲戴在头顶;而我便是我,从远处来又将回远处去,见识故事认识人,唱过歌曲流过泪。但是,人和人之间,都还是一样的。孤单和孤单放在一起,不是孤单的平方,就是不孤单。南君的眼底流光,是深深的倦怠与迷茫,我不知道梅小姐走时的面容,想必也是行色匆匆又恐惧犹豫吧。谁都会害怕时间给我们的题目,明天我在哪里要做什么,五年后我会爱上谁又被谁伤害,十年后我是否依旧笑容淡淡还是疲惫不堪。从人的本质上说,我们又还是一样的。
“我又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像南边的蝴蝶先生,很好看,柔弱的外表坚强的心。北城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少年和少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城市变化的风风雨雨。很多事情让我疲惫,所以才来到这里建个草庐。生于天归于地,坦率自然。”南君笑着跟我说话,我看着他的眼睛,眼角也有了微微的皱纹,心里有些酸涩。或许从一开始在这里遇见南君,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南君,住在北城。
南北本应不相见。
南君有了新的陪伴,是一只白色皮毛,长着大犄角的雄鹿,不会说话却会安静的微笑。我从不知道一头鹿的笑容该是什么样子,尽管生处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等到我见到这只鹿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目光与心跳,都用来赞美他的美丽了。南君说他是在山上遇到他的,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鹿男。鹿男和哑先生一样都不说话,不同的是哑先生是不愿意说话,他只说给想听的人听。而鹿男不一样,他对谁都不出声,永远安静缄默的姿态,却又让人不得不全身心地关注于他。鹿男喜笑,笑的时候眼角有好看的弧度。南君说第一次见到鹿男的时候,漫天燃烧着的蝴蝶将整个视野渲染的悲壮与华丽,鹿男像是身披白雪的神祗,在瑰丽的油画里美的让人晕眩。南君忍不住上前想去抚摸他,鹿男则是安静的走开,并不让南君触摸,被渲染成火焰色的眼眸却流露出了亲近与友好。从此以后便在草庐相伴,坐听风雨,做着一个又一个相同却又不同的孤独的梦。
我想南君是深爱鹿男的,无论是谁都会折服与鹿男的美丽。但是我想这也是南君眼底悲伤的缘由吧。所谓相伴走会离开,那样美丽的事物总会有与之匹配的事物。造物主尽管让人孤单,却也设置了很多规则。就像梅小姐的离开,年复一年的孤单与落寞,就像南君的笑容,安静美好却总让人心酸。
我告诉南君很远的地方的故事,彩虹国的公主与坐禅的和尚私奔了,不知道是真的爱情还是年少与无知。我告诉南君会飞的猪的故事,他们年年从世界的北边往南飞行,年复一年的飞行总是飞过相同的风景,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世界是个可笑的球,你从这里出发还是会回到这里。沿途的人们算准时间捕获他们,但是他们并不因此改变,不知道是真的懂得还是愚昧与固执。我告诉南君西边的云海里有一个巨大的旋窝,相传相爱的两个人可以去验证彼此的忠贞,在旋窝口喊出彼此的名字,如果有流霞飞出则说明此心是真,可相守永远。我还告诉南君我想去南边的海洋看看,人鱼公主是否过得幸福了,海洋底下的世界是不是有我们的倒影,有另一个我,另一个鹿男,以及另一个南君。如果有的话,我想问他们,你们真的幸福么?
自始至终南君都是浅笑着听我说完,也不言语。等到我说完的时候,他才轻轻起身,点燃桌上的蜡烛,让我今夜留宿在这里,我欣然应允,这种清幽的生活在外可无法经历,不如陪陪老友,也算是孤单与另一个孤单做伴。
南君的晚餐极简,山野的粗食有种特别的味道,让人精神烁烁。晚餐后雨已经停了,满山的萤火虫,微弱的光点聚集在一起是那么恢宏的美丽。欣赏片刻后,长途旅行带来的倦意涌了上来,便告诉了南君后就睡了。梦里一片漂浮在空中的海洋,上面一个世界,下面一个世界,我在这片海洋里迷茫,哪一个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看见上面的世界一片绿茵,开着各色各样的花朵,巨大的风车上栖息着白色的蝴蝶,长着翅膀的猪从空中飞过,他们眼神坚定却又表情木讷。我看见有姑娘在张嘴唱歌,却听不见声音的河流从那流淌出来。有心的人或许能够听见。我看见白色的鹿带着王冠,眼神深邃让人不寒而栗。接着,我又望下下面的世界。那里没有城池与大陆,只有一颗一颗明亮而又孤单的星球,它们不绕着谁也不为了谁,只是散发各自无言的瑰丽。有一颗紫色的星球,上面长着一课巨大的树,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树枝,颓圮却又不断向上着,向上着。我看见一颗绿色的星球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坟场,所有的墓碑与衰败,所有的沉寂与缄默,都在孕育一朵尚未绽放的花朵。我还看见一颗没有光芒的星球,它的内里是透明的,孕育着一只白色羽毛的鸟。
当我在探索两个世界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让我抉择,一个世界是现实与荒诞,它给你既定的规则和生存的条件,你要学会也一定能学会很多东西。残忍与容忍,疼痛与苦痛,希望与失望,梦想与空想。所有的所有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有美好的歌声有美丽的陪伴,却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路,而在路上的你,永远不知道该走多久才能到达你想要的地方。另一个世界是寂寥与孤单,它让你成为一颗孤单的星球,漫长漫长的时间来予你创造,梦与希望,孕育出美好的东西,只是所有的一切来源于你的骨肉,夜夜夜夜从你的骨肉里长出种子,完成你的心之所向。
我突然很害怕这样的抉择,我只是一个写故事的人,走很长的路看很多的风景,从没有想过也要抉择自己所属于的世界。短暂的害怕却让我失去了能够选择的一切。惊醒过来之后看到窗前依旧未眠的南君,他拿着手里的剪子百无聊赖地剪着桌上的烛火,蜡滴落的清脆的声音,的确能在寂静的夜里开出花来。南君见我醒来,告诉我他有失眠的症状,问我是不是打扰了我的梦境。我摇了摇头将整个梦境告诉南君,并询问南君的抉择。意料之中,南君并没有给我回答,他总是那样的人,不说,也不定,所有的一切都在飘摇。
南君见我并没有了睡意,邀请我一起下棋,我便起身和衣,与他相伴烛下。棋盘上的厮杀与躲避,也让我渐渐忘了梦境的困惑,几局之后,都是南君的胜利,便不禁有了些脑意。南君笑笑扣了棋局,却拿起了棋子问我:“国王与王后,你愿意选择哪一个。国王是胜败的决定者,所有的一切都以他为主,而王后是最强的棋子,无所不能。”我看了看手边的棋子,大腹便便的国王,飒爽英姿的王后,有些不解,但是本着第一感觉,便选了王后。南君笑了笑,“所有人都愿意作为强者去生活,就像这王后一样,期许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有人愿意做国王,因为世事流转,王就是王,谁都需要臣服。”南君并没有告诉我他愿意选择那一颗棋子,但是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整个棋局便是我的梦境,王后是现实的世界,站在能力的顶峰,整个瑰丽雄奇的世界,只要我想,哪里都能涉足。而国王是寂寥的世界,安静的潜伏,不需要张扬不需要多么耀眼,你本身的力量,就是世界的王者。
于是,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那么南君呢?我想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更愿意选择第三个答案,留在那片浩瀚的连接着两个世界的海洋里。或许抬手触及美丽的草原,或者转身间便碰到瑰丽的星球,一切交与命运。看似不争,却更具野心,长时间的观察,可以使他拥有更加敏锐和正确的选择,可是一旦错过最好的时机,他或许便会在海洋里沉寂,再也无法着陆了吧。但是我明白他的心境,他想去下面的世界孕育一个梦想,却逃不过上面世界的羁绊,譬如风景,譬如歌声,又譬如鹿男。
尽管我明白,生活也好,爱情也好。
谁也不需要给谁答案。
第二天天一破晓,鲸鱼的低鸣声像是涟漪一样在云海里晕染开来。我起身的时候南君已经起了,他明白我即将离去,只是安静的笑着,并不挽留。告别的时候,鹿男来舔了舔我的手,让我有些惊喜,同时也看到了南君眼里对我的羡慕。这一次的漂流不知去向哪里,或许南君本不是我故事里的主角,但是我知道他的存在,却是任何角色都无法替代的。
即将踏上鲸鱼远去的时候,南君像是交给我什么东西似的握了握我的手,笑着说,给你一根线,漂泊久了不知道方向的时候,这里就是你的岸,即使没有北城,南君也还在这里的。这些话让我莫名的有些感动,鲸鱼缓缓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朝着南君喊道:“我的名字,叫做清河。清澈的河流。”
南君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惊奇和惊喜,隔着很远也能看见他眼里的闪光,在晨曦的微光里,孤单、坚定、喜悦与悲伤。
我们,总会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