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没有独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大字不识,没文化是肯定的了。因为没进过学堂,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她娘家姓冯,据她回忆,家里人和街坊邻居都喊她四丫。嫁给爷爷后,姓氏随夫,她便成了赵冯氏,一直到离世,灵牌上也是这么写的。
奶奶甚至没有爹妈兄妹。奶奶到我们赵家那一年,辽西大旱,十三岁的她骑上一头小毛驴,由一个叔伯哥哥牵赶着,颠簸了一天,到我们赵家当童养媳。两年后,便成了我爷爷的媳妇。到家的隔日清晨,她醒来时,叔伯哥哥已杳如黄鹤,据说走时驮走了两斗高粱。此后七十余年,奶奶再没回过娘家,娘家也没来人看过她。问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摇头;问她娘家还有什么人,她也摇头;问她家乡的屯子叫什么,有什么特征,她眼里便是久远的迷茫,摇头说记不得了。
准确地说,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老家房梁上挂着的那只吊筐是独属于奶奶的。昔日的辽西乡下人家,几乎都有那么一只吊筐,细细的荆条编成,悬挂在房梁垂下的一个挂钩上。吊筐的用途与功能类似于我们眼下带锁的冰箱,既防腐,也防鼠。家里有点什么特别的嚼货(食品),比如粘豆包、炒花生或特意留给老人或家里主要劳动力的白面馒头、不掺糠菜的玉米饼子之类,为防馋嘴的孩子,便都放进那里去。吊筐悬于通风处,便可多放一两日,诡诈灵巧的耗子也难以得手。小时,寒暑假我常回老家,爸妈让我带去面包糕点,奶奶都放进筐里。我在外面疯野,饿了,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奶奶便搬只木凳,跷脚摘下吊筐,或抓一把花生,或递给我一只煮熟的鸡蛋。少年时代的我,奶奶的吊筐就是聚宝筐啦。
前几年,叔叔将老房扒了,盖起了水泥框架宽敞明亮的平房。搬进新居那天,奶奶抱着她的吊筐,在屋里四下踅摸。叔叔问,妈,找什么呢?奶奶说,找个地方把筐挂上。叔叔苦笑,说屋顶连根房梁都没有,挂哪儿呀?你老要是想放什么舍不得吃的嚼货,家里不是买了冰箱嘛。奶奶固执地说,我不管你什么冰箱不冰箱,你把这筐子给我吊上。
叔叔没法,只好在屋顶锤进两根水泥钉,再悬根绳子下来,算是又给奶奶的吊筐找了个安身之处。过年时,我回老家拜年,见新居里当头吊个旧筐,怪怪的,很不协调。便悄悄问婶婶,奶奶的筐里还有什么宝贝呀?婶婶讪笑说,谁知道?吊筐在她头顶上悬着,谁想半夜拿下来看看都难,老太太在这事上犟着呢,随她吧。
那年秋天,奶奶以八十八岁的高龄驾鹤西去。临终前,奶奶用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去,把筐拿下来。我摘筐在手,奶奶指着一个裹扎得紧紧的小布包,示意我打开。原来布包里只裹着两只鸽蛋大的板栗,已经飘轻,我摇了摇,便觉栗壳里已干硬板结的栗肉在哗啦啦地晃动。奶奶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要这两个板结的栗子干什么呀?在众人的环视下,奶奶将栗子一手握了一个,安然一笑,喘息着叨念说,当年……我从娘家出来,妈翻出家里的最后一捧栗子,是八个……塞进我怀里。路上,我饿,吃了六个,这两个我留了下来……
奶奶走了,握着两个存放了七十多年的板栗,从此阴阳两界。在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几乎从没听她叨念过自己的母亲,可谁知,在她的心灵深处,却一直将母亲与她的生命如此紧密地牵挂在一起。唉,奶奶的吊筐啊……
作者:孙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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