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我来复诊了。”你推开门,面容憔悴的走向我,我知道你又复发了。
“你来了。”我放下报纸冲你一笑,“好久不见,刘女士,看起来你似乎恢复的不是很好。”这也是自从你出车祸以后第五次来找我,每次的治疗效果都不能使你满意。
“嗯。”你并不打算回应我的笑容,“我还是想不起来,还是想不起来被我忘掉的人。”你的语气里充满了沮丧,“医生,我是不是不该想起他们。”
在现在这个年代,失忆不过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昨天都还在床上互诉衷肠的恋人,第二天睡醒都会失忆到形同陌路,更何况是上了年纪的你。
这世上,有多少人巴不得忘掉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但你倒好,不但舍不得,还千方百计想找回来折磨自己一番。
“如果明知记忆是痛苦的却还想找回,那就意味着有人在你记忆里扎了根,即使被砍掉了,却还想破土而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兴许是出于让你受了太多罪的愧疚,又或者是为你的第五次治疗的打预防针。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你做第五次治疗,关于车祸的记忆不会也不可能愉快,让它淡忘在记忆长河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想做第五次治疗。”我也知道我拦不住你,但你甚至没有一点犹豫。“他们一定是我很重要的人。”
“治疗是需要费用的。”即使有愧疚,我也得把话说明白,“而且费用可不低。”光是医疗费,就足以把绝大多数人劝退。
作为治疗的最低门槛,真正需要恢复或删去痛苦回忆的人才能心甘情愿承受,而那些只是躲在回忆里不痛不痒的旁观者才会被吓走。
说实话,我少说也治愈了成千上百个病人,但因为治疗你,我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个医生,反而像个奸商。
“我有钱。医生,我需要做手术恢复记忆。”
我也知道,你有个跟我同行的儿子,做我们这行,哪个收入会低呢。
“那好。”我收回笑容,严肃的对你说,“刘女士,看得出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但再次,我还是要郑重跟你说明,不论是做任何手术都是会有风险的,更何况是记忆手术,即使很低,也会有几率导致记忆不但无法恢复,还会丧失现有的记忆。”
“我知道——”
“听我说完,”我打断了你,“而且记忆是个不可控的东西,我需要一点时间和设备辅助才能准确锁定你需要恢复的记忆,需要恢复的记忆越多,风险也就越大,明白吗?”
通常来讲这个时候都要给患者五分钟的考虑时间,但按照惯例,你并不需要。
我从抽屉拿出一份治疗协议和风险责任书,“刘女士,请仔细阅读相关责任书,如果真的下定决心了,就签字吧。”
这是张不平等责任书,但凡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拿“手术过程中因不可控因素出现意外本院概不负责。”来撇清责任。
你接过去,毫不犹豫签了字。
“不跟家人商量么?”
你摇摇头,“我都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我有时不能分辨是你真的记不清还是你不想记清,要不然,你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我忘掉。
把客套话说完,我带你来到治疗室,准备进行手术前必要的精神检查、心理辅导,以及最重要的,锁定需要恢复的记忆内容。
我翻找出前几次治疗的记录,以便承接上一次的治疗恢复的进度。“这几个人里面,你还记得谁,或者说你对谁还有一点印象?”我把上次的治疗进度后唯独剩下的几个人照片推到你面前。
你看了几眼,不出意外把他给了我。我把他的照片拿掉后,问:“其他人你还记得吗?”
你摇摇头。“这些都是我认识的人吗?”
“对。之前的几次治疗已经使你记起了大部分人和事,现在就只剩他们了。”
“可我都不记得他们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从他开始。”
“你认识他吗?”你反过来问我。不但认识,而且再熟悉不过。
“不认识,但这是我第五次认识他了。”
“他……是我什么人?”
“前夫。”我想了想说,“他之前是你丈夫,不过你们已经离婚很久了,之后还勉强算得上朋友。你之所以还记得他,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你失忆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人们总是会对一个人或事到来时和结束时念念不忘,但对于过程,往往选择一笔带过。”
你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的照片。
“关系亲近的人,往往都走出了记忆,融入了生活,因此在记忆受到伤害时容易被忘记,而关系疏远的人,在脑里往往会为他们留下一些空间存放他们的位置,因此也就容易在看到他们的细枝末节时被想起。”
治疗室并不大,除了我们谈话的桌子,后面便是治疗舱。治疗舱被我提前启动过,处于待命状态,指示灯一闪一闪,像是早已预料到你会到来。
我将程序和设备调试到需要的状态后,示意你进入了治疗舱,然后把导线一根根接在记忆头盔上,帮你戴好后启动了开关。
“治疗时间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不长,但过程中我会不断向你提问关于他和你的种种问题,以便于仪器刺激你的大脑和锁定需要回复的记忆内容。”
我取出神经元反馈仪,一端贴紧你的后脑勺,另一端连接着计算机,以便于及时知晓你大脑的神经冲动并记录下来,勾勒记忆中缺失的片段。
“在此过程里,如果有任何不适或痛苦请马上向我示意,我需要立即停止治疗,以免对你造成二次伤害。”
你点了点头。
“好的。那我再跟你确认一遍,”我指着泛白照片上的男人问,“关于这个人,也就是你的前任丈夫,你还能想起些什么吗?”
“好像记得一些,但又记不清。”你摇了摇头,迷茫而困惑。
“好。“我记录下来,“记得哪一些?”
“我记得他好像…出了车祸。”你皱了皱眉,声音带着些难过,“很严重的车祸。”
“对,他遇难了,因为那场车祸。”关于这次车祸的记忆蓝图开始从你的大脑传导至主机,仪器的指示读条缓慢向前推进。“治疗已经开始了。”
“那我呢,为什么我没事,我好像我也在车里。”你根本不在意我说什么。
手术治疗产生的细小电流已经开始缓缓对你的大脑皮层进行刺激,“你没事,有他在,他护住了你,但同时也是因为这场车祸,你失忆了。”屏幕里,你缺失的记忆轮廓逐渐明朗。“后来呢,你还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那时……好像在争吵。”你弱弱的说。我不知道是治疗起了作用还是你想起了什么。
“争吵的内容还能想起来么?”
“想不起来。”你摇摇头,“是因为我们吵架才导致了车祸么?”
“不是,”我标记好你脑海里关于这件事残缺的片段,“即使发生车祸时你们在争吵,但过错方还是别人,是他们闯了红灯。换句话说,即使你们没有吵架,车祸也还会发生。”
“可那时……”
“法律没有规定吵架该承担责任。”我打断她。“这不是你们的错。”
你似乎又想起什么,突然有些难过起来,“我还记得,我在昏迷前好像在看见他对谁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我轻声问。
“我不知道,”你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迷茫的看着我:“他说了什么?”
“我明白了。”我放下记录仪,终于如释重负的笑了,指示器读条加载完毕,我想我已经锁定了你全部的深层记忆。
#记忆删除指令执行完毕#
指令运行,一道微弱的电流透过记忆头盔进入你的大脑,使你瞬间沉沉睡去。
你脑海里关于他的最后一段记忆被删去。自此,你脑海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已全部剥离殆尽,抽身而去。
母亲,请你原谅我擅自串改你的记忆并为你做记忆删除手术,只为了删去你对父亲的所有记忆。
父亲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也不该让你活在自责里这么多年。
我知道,你很爱他,要不然也不会在前四次删除后,你都能沿着他生前的痕迹,一点点把他找回。
我原以为,将父亲在你的记忆里删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越是亲近的人,就越容易让记忆撒谎,修改的难度就越低。但我却忽略了,爱是无法被删除的,即使吵架,即使冷战,即使置气,都一直在,一点一滴都不会少。
我也知道,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你们一定能和好如初。
毕竟,父亲当时撑到救护人员到来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先救我的妻子。
但从今往后,请把他当成一个在你生命里消失了的朋友,好好生活下去,答应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