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的含灵尘身大轮回下来,还有第二世,我希望我是漫山遍野的守猎人,或是唱着山歌放牧牛羊的农夫,过蛮荒简单的日子……
秋日的斜阳不舍西沉,苍顶潮红如梦,火烧云似浪如涛一朵接一朵一直飘到天际……美醉!
天地间万事万物再美也会消散,鸦雀归巢,暮色淹没最后一朵火烧云……
将黑我来了,光阴如梭流年不返,人世一别18年,我已是尘中影,梦中身,土中灰……
我架着自己轻薄的飘影,专程来阳界接爸爸。
2018年阴历八月初十,我在阴界我打点好大小鬼,让切断爸爸在阳界的寿命。
不想看到爸爸再被病痛折磨了,爸爸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和糖尿病并发症,爸爸弥留之际满身褥疮,只等着油灯耗尽,痛苦不堪。
不想让妈妈因为爸爸的病继续操劳下去了,自从我走后,妈妈就一直病病歪歪……
就让一切的疼痛、痛苦停止吧!不要纠葛我的父母了。
我们国度的子民全部都是儒家思想,不管是病死还是老死,都得等生命最后完结,能够证明轮回的完整性,才是对生命的最高敬意。所以我们国度根本不会有安乐死。
我飘飘荡荡在半空中望着,病房中的大夫匆忙的身影,妈妈憔悴悲伤的眼神,亲友们一边安慰妈妈,一边问着大夫什么……
爸爸妈妈1970年结婚,婚后生了姐姐和我。
爸爸妈妈在一个重工业国企工作,妈妈是工会主席,酷爱文学;爸爸做车前机加工,是一名小小的工人,爸爸勤奋好学,白天工作,晚上学习;爸爸一步一个脚印从厂里的一个小工人,奋斗成厂里的总工程师,是励志人生的典范。
我们住在三线小城,80年代的小城平房成片,由于爸妈是场里的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1986年我们家就分了楼房 ,是小城首批住楼房的人,加上姐姐和我勤奋好学,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小资而快乐!
我们家有一堵荣耀之墙,墙上贴满了我们全家人得的奖状,爸妈望着殷红的奖状如数家珍,乐此不疲。我和爸妈三个人得的奖状不如姐姐一个人得的多,我们三是姐姐的绿叶。
十岁之前,我还是个淘气的男孩子,在家中浓重学习氛围的熏陶下,我慢慢变得儒雅内敛,勤奋好学,争取做到最好,不让爸妈操心。
姐姐一直是我要超越的目标和学习的榜样,父母也一直这样教我。
姐姐完全继承了爸爸的聪明好学,她是学习委员,学生会代表,她代表学校参加全国的数学比赛,都拿一二等奖。
姐姐的成绩在年级里数一数二,我的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
姐姐考上的是市重点高中,我考上的是区重点高中。
就5分之差,我就可以上市重点高中了;领通知书那天,一出校门我就将通知书撕个粉碎,扬在风中……
回到家,我闷闷不乐,我用油笔在手臂上不停地写一个“超”字,越写越烦,一直写到手臂红肿破皮,又将油笔重重摔在地上……
我已经很努力了,但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不及姐姐的1/10,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活在姐姐的光环下,我的世界是灰色的。
好多人羡慕我们书香之家,和别人说起时,姐姐永远是爸爸妈妈最大的骄傲!也说起我,说我很努力,也很棒。
当了鬼魂之后,我才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做人的时候得了抑郁症。
越长大越懂事,和姐姐学习上暗自较劲,我败下阵来。越懂事越孤单,上高中时遇到的种种挫折困惑,我独自承受。正值青春期我就上了抑郁症这条船,越飘越远……
高一的时候和我最好的同学永青,惹下了社会上的小混混,傍晚放学的时候,4个小混混看到我和永青骑着自行车出校门,拉着永青就打,怕永青吃亏,我放下自行车,加入了混战!
儒雅书生气的我,在某种必要的情况下是果断勇敢的,因为我把永青一直看成兄弟。
混打中永青利落的逃脱,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我顶着一双熊猫眼去上学,永青见了我,反倒说我太迟钝,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人多,为什么要跟他们硬打?赶快逃跑是上策。
永青为自己的临阵逃脱,连一丝歉意都没有;爸妈又怪我不懂事。
世界上再有没有可以交的朋友了?人性为什么充满寒意?真心人等来无情雨,是尘世中莫大的悲凉!
我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只是永青的良知会不会疼痛?
我的心跌入谷底,愤懑、憋屈,失眠,走不出来,这种情绪会伴随我很长时间,无法摆脱。
有一天下午第三节活动课,突然有一位操着南方口音的男孩进了我们班,他告诉我们,他12岁就辍学养家,今年村子里遭了洪灾,地里颗粒无收,妈妈又查出得了肺癌,急需手术,他把打工挣得钱全部寄回去,自己连吃饭和回老家的路费都没有,希望我们帮帮他,说着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做为班长的我,第一个把我的早点钱和平时的零用钱,一共9元多都捐给了这个同龄人,在我的号召下,大家开始纷纷捐款,我们班60多人零零整整大约捐了400多块钱,1990年的400多块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了,同龄人感激的离开了。
突然有一天电视里播出,公安抓了几个来自贵州的流窜犯,这伙流窜犯中就有那个我们给捐款的同龄人。
可恨的同龄人!当时没有发现他是个骗子!
我不但自己遭受损失,还连累全班同学,同学中有几个家庭条件不太好的,他们平时挺节俭,这回也跟着我捐了款。
怪自己无知,自责让我好几个晚上无法安然入睡。我主动辞去班长职务,我为自己愚蠢的善良买单。
此后的日子,我独善其身,尽量封闭我自己,不管闲事,开始闷头学习,变得更加沉默,我像被抛在孤岛上一个人生存。
三年的努力学习我考上了本科,学习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加软件工程,90年代电脑在全国是萌芽状态,更何况我们一个三线小城,这门学科非常吃香;爸爸说我应该务实,不适合追求远大理想。
大一的时候我谈了女朋友她叫云霞,一段缘分的降临,需要对方的契合成全,她闯进我的精神孤岛,她是一道虹彩,为我灰色人生添上了艳丽之色。
我们的性格完全不同,却惊人的合拍,她活泼开朗,有一点小女生的任性,我很包容她。云霞在乎我的存在,在她面前我可以打开我所有的情绪。
我再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大三的时候,我用获得的奖学金和父母给的零用钱,在外面租了房子,我们悄悄的在一起了,我爱她,深不见底,拥抱云霞的时候,就是拥抱全世界...……
在同学面前我们从不腻歪,我要让世人看到的云霞永远是清澈圣洁的!
在我十几年的求学中,大学这四年,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时光,转眼就要毕业了,情侣们大部分各奔东西,云霞为了我没有回东北老家。
云霞被一家私企录用,我被一家事业单位提前到学校签收录用,我回家告诉爸妈,只要参加工作三个月后,就可以正式转为事业编,成为铁饭碗了!
爸妈特别高兴!女儿在国家科研所,儿子在事业单位,一双儿女都安顿好了!
妈妈赶快给北京的姐姐打电话,要把这个好消息和姐姐分享!姐姐在电话那端,又为家里传来了捷报,她告诉妈妈,她的论文在英国发表,并获得了10万元论文奖金!她可能会被国家提前列入院士!
爸妈激动的快哭了,他们说,他们这辈子知足了,有这么懂事儿女。
我想我再努力奋斗一万次,也比不上姐姐一个荣耀。我的至高点不如姐姐一个至低点,当然也为姐姐高兴!高兴过后是莫名其妙的心酸失落。
家里四口人,三个人都亲我,姐姐又和我最亲。但我这一生永远要活在姐姐的阴影里,为家里添光增彩的人永远是姐姐!而我永远是陪着笑脸的那个小随从。
我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嫉妒姐姐,我左右不了自己的思想,怎么也平复不了我的嫉妒。谁也没有觉察出,我面对姐姐时的挫败感已深入骨髓。
上班第一个月,我把挣到的第一份薪水给了妈妈一半,给了云霞一半,把钱给我爱的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又把云霞介绍给父母。
一开始爸妈对云霞的印象挺好,可是有时候云霞在我家里,还和上学时那样任性,有时候说恼就恼了,这一点是爸妈非常接受不了的他们认为云霞修养不够好,怕结婚之后,我会常常受云霞的气。
我常常看到妈妈为了我和云霞的事长吁短叹。
我一再为我和云霞的事和父母坚持、争辩,可是云霞在我家的时候还是那样任性。
我该怎么办?不想辜负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也不想辜负云霞四年的痴情相伴,我的心被挤压着喘不上气来……
云霞老家的父母也一再的叫云霞回去,已经为她在东北老家疏通好关系,去一家国企工作。
我们俩面对事业、家庭和爱情的抉择,开始产生矛盾,终于我们还是分道扬镳了!
我请云霞去一家西餐厅吃西餐,听着浪漫的音乐,我们俩哭了笑,笑了哭,回忆四年的美好时光!谈的轻描淡写,相互安慰,相互祝福,这一天我们分手了……
云霞回东北的那天,我去了火车站,买了土特产,也攒了点钱,准备给云霞带上,做最后的道别;当看见云霞的身影出现在站口,我正要喊,看到她旁边有一个同届同学历史系的丁楠,云霞和丁楠是东北老乡,当时我和丁楠一起追的云霞,云霞最后选择了我;丁楠揽着她的腰有说有笑,他们俩并没有看到我。
刚刚分手才一周,难道云霞和丁楠在谈恋爱?她这么快就能无缝对接了?还是云霞背着我早和丁楠暗度陈仓了?
我目送他们俩一起检了票,一起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什么分手后各自珍重啊!什么永远不会忘记啊!什么彼此未来更美好啊!这些都扯淡!
强烈的精神洁癖让我心如刀割,不知道哪里来的愤怒,我扔下一地的土特产,转身悲愤的离开。
每一个人的初恋都是一杯潋滟毒酒,闻之淳香沁脾,喝之锥心挖骨,聪明人会闻,愚笨人会喝,而我将毒酒一饮而尽,任药性肆意发作!
云霞离开后我学会了抽烟,每一个夜晚的降临,都是我最惆怅的时刻,因为又要彻夜难眠了。夜晚让我变得更加荒芜,和黑暗耗着,我每一根神经都疼,终于我还是被抛弃在孤岛上了,为了生存我要重新适应孤独。
以前我就有失眠的毛病,熬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可是这次怎么也熬不过去。
我开始酗酒,只有酒精的麻痹,我才可以浑浑然睡去。
多少年来堆砌的各种不良情绪一起爆发,洪水猛兽般袭击我,我消化不了,硬着头皮死撑着,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有一天我和朋友喝得伶仃大醉,不知怎么回的家,昏睡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终于醒了。
刚刚醒就看到,的有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站在我床边,我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揉了揉肿胀的眼睛,它还站在我的床边,它虚虚实实亦人亦兽,它向我招手,并灿灿的发出一种如哭如泣的幽怨之声,叫我和它一起去阴界,告诉我,尘世中我所有的情缘已尽,该上路了!
我大惊!啊!啊..……!吼声中它不见了!我头皮发麻,惊出一身冷汗,是幻觉吧!我读10几年书一直相信科学,又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一定是我酒喝多了,身体虚脱产生的幻觉,还好爸爸妈妈出去锻炼身体,要不他们准被我吓着。
是啊!这段时间我失恋,日子过的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父母为我不少操心,我得重新振作精神了,我迅速的洗漱,赶快去上班...……
几天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我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的制作工厂新设备运行,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制作完了。
口渴端起杯子喝水,一抬头,看到办公室门口又站着那个虚无缥缈亦人亦兽的东西!怎么又是这个脏东西(方言指神鬼之类)?它还是发出鬼魅之音叫我跟它走,并不时的嘿嘿……嘿嘿……笑两声!
啊!啊..……!我毛骨悚然!本能的把杯子砸了过去!那个脏东西不见了!我惊动了单位保卫人员,我只能解释说,好像看到一个小偷。再无心加班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匆匆回家,一路上在想,可能是连着加班没有吃饭,饥饿导致的幻觉。
不久脏东西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我硬着头皮,嘴唇咬破不让自己吼出来,因为吼也没有用,我惧怕出一身冷汗,抖得厉害!他还是继续叫我跟它走,一定要走……最后它走了,临走时还留下一句阴森的话,说我还有些时日,一阵冷风拂过我身旁,脏东西不见了!
渐渐的我发现一个规律,这个鬼魅一样的脏东西,只要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它绝对不出现。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时不时的出现在我面前。
我身不由己,活在惧怕中,无处躲藏,我已魂不守舍!我常常用手掐自己,提醒自己还活着!
我试图救我自己,我想告诉父母或者朋友,我碰到脏东西了,它对我纠缠不休,它逼迫我离开这个世界,可是每当要说出口的时候,就感觉有一种无形巨大的力量在冲击我,阻止我说出口。
脏东西向我下达了最后通牒,它告诉我,将我的阳寿,留到明年正月初五,如果我再不走的话,我在阳世的业障会更加深重,殃及周遭,就算我活下来也会在痛苦中度过。
我该走了,如果我不走的话,也会被这个脏东西折磨死的,恐惧时时刻刻侵蚀我每一颗细胞,我别无选择。
趁还能活些日子,我要尽力做些什么。
原来在一些问题上我还和父母犟一两句嘴,现在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帮妈妈擦玻璃,拖地板,刚刚发薪水就给妈妈买了一辆新自行车。给爸爸买鞋子,领爸爸去健身。时常请几个要好的朋友吃顿饭,喝顿酒。
在告别人世之前,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龙年正月初五晚上,我来到我家的另外一套楼房,是父母为我结婚准备的房子,开始为父母姐姐写遗书:
我一生犯过的两个错误,第一是今天的死;第二是和云霞的分手;我走了以后,拜托姐姐多照顾爸爸妈妈,我在下面会很好的,请爸妈放心,好好活下去,不要想我,儿子不孝..……我本不想离开人间,可是有一个脏东西,一直跟着我..……我好害怕……我怕!我怕……它还有半个小时就来找我了..……它还有十分钟就来找我了..……
脏东西就要来了,写字的手开始抖,我的字迹乱作一团!
我开始想办法去死,我从抽屉里找到刀片,我先用刀片割腕,咬着牙向左手腕一刀!两刀!三刀……不知划了多少刀,真疼!手腕开始红肿,血液从刀口缓缓地渗出,但是没流多少血,出于本能我在护疼,不忍对自己下手。
我又飞快的翻出一些药来,没吞几片,由于颤抖的厉害,药片和瓷杯跌落一地,慌乱中我不小心滑倒,许多尖锐的碎瓷扎进我的掌心,手掌也开始流血,衣裳开始有了大小血迹,这样怎么能死成!
顾不上疼!脏东西快来了!死不了怎么办?我发疯一样在找,能让我死的工具!家中一片叮铃咣啷……
终于找到一根比较长的尼龙绳,绳子很结实,我怕自己死不了,我把绳子并成两根,将两根绳子搭在卫生间顶棚的粗暖气管上,把绳子两头栓成死疙瘩,成了一个圈,我是理工男,差不多看好绳子和地面的距离,正好够将我吊起,我抓着绳子两边,踮起脚,将身子向上轻轻一挺一跳,脖子就挂在绳子上了,我1.83米,我悬空的脚离地面不到10厘米,正月初五子时,我永远的离开了人世间,就这样我摆脱了那个阴魂不散的脏东西,结束了自己26岁的生命。
2000年正月初六的太阳照常升起,人间依然喜庆缭绕,唯我们家的天塌了。
我飘飘忽忽到了阴间,鬼头把我安排在一群自杀鬼中,因为我是新鬼,鬼头允许我在阴曹地府报完到,魂魄可以反阳界七个时辰,我拒绝了,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人世间的父母。
后来我和那些鬼怪们熟识了,我才知道我们都在阳界得了一种病叫抑郁症,有的人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无法自救;有的人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可能就是我这种。我们病入膏肓的时候能看到乱七八糟的东西,世人叫产生幻听幻觉,我们到后来都得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在世人看来叫自杀,其实我们是病故了。
每到清明节父母来看我,给我带我生前爱吃的东西,为我烧纸钱,我都能听到妈妈痛彻心扉的哭声……
追忆停不下来……可是时辰到了!该接爸爸上路了,医生从爸爸身上拿下听诊器,告诉大家爸爸走了,我飞过去拥抱了妈妈、姐姐,她们只觉得身畔一阵清风拂过!放心吧!我在下面会照顾好爸爸的。
有一种爱叫刹那阴阳的交错,有一种拥抱叫风吹过胸膛发梢,有一种想念叫我在拥抱你,你却不知道……
注:叙述大部分来自表哥死后,亲人们对他的点滴回忆,和表哥在走之前留下的遗书,还有法医在表哥死亡现场的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