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漫长冬季的消耗,家家储存的粮食所剩无几了。咬牙挨过春天,终于盼着一季熟粮,人的眼珠子也跟着活泛起来。饥饿召唤着躯干,偷偷割麦碾成饼,悄悄掰玉米煮着吃,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自己村民摸就摸点吧,烦人的是邻村的外戚把手伸过来了。白天还好,湾里人都留意着,晚上就得派村里的民兵把守偏远的庄稼。我的几个叔叔都当过兵,自然是民兵连的成员。天擦黑,他们几人一组就出发,一队人马守上半夜,一队守下半夜,轮班休息睡觉,不耽误第二天的农忙。
壮男去守夜,家里的妇老小孩们吃罢晚饭,齐刷刷端了箩筐,篾箕到院子里剥玉米粒,赶第二天的大太阳晒场收装。那时候村里按每户出工的工分分给大家的玉米都是棒子的,拿回家得自个用手脱粒翻晒。有大人在,孩子们也老实了,乖乖地帮家里剥玉米粒,“啪啪啪”一把一把的黍粒大珠小珠落玉盘般从手里漏下落进竹器里,似夏天下暴雨的声响。皓月如水从院子当空倾泻下来,照得院落明晃晃的,墙根头几处蹲着老人们往熏蚊子的暗火堆里舔着青草及半湿的树枝。大家伙手里忙着活儿,耳朵留意着当晚没排上守夜的叔伯们讲他们蹲守熟粮的传奇故事。
“看到那几行麦子摇晃得很厉害,以为有人藏在那偷割。我们猫着身子悄悄靠过去,就快到了,几只野兔窜出来,“嗖”的一声,从我们脚边溜跑了……”听到这里,大家伙会集体停了手里的活儿,长长地吐出一个气,也不知道是庆幸还好不是真人,还是惋惜放走了兔子。
更诡异的故事还在后面。
在上湾与下湾交接处的东北角,半山腰有一个深深的窄溜湾,那儿垭口处有棵穿了几个窟窿的黄桷树。绕过那棵古树翻过垭口,就算是外姓氏别的村落了。黄桷树枝丫繁茂,高高低低地向四周散开。平常听大人们讲那树上吊死过不少不想活命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面目惨不忍睹,大多是伸舌吐沫猪肝色样。加之,村里那些年少夭折,作恶暴毙之徒统统被掩埋在那个常年阴冷潮湿的深湾里。那个地方大人们也深感禁忌,孩子们更是惧怕。
可偏偏外村人就喜欢偷那湾里头不多的粮食,那时候的粮食像生命一样宝贵,黄桷树一带也就成了民兵队伍重点守护的地方。
“前几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也没啥子风。估摸着接班的过一阵子就该到了,我站起身想活动一下蹲麻痹的腿。哇!我这一起身,看到了啥?你们猜不到吧。黄桷树湾头,二层坎坡地里,有块刚割完麦子的空地,空地不大,四方形状。那个地方居然是透亮的,连麦桩子都看得清楚,好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那玩耍打闹,就像你们白天到处窜跳一样。”讲述的伯伯停了停,拿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本能地摇头,还把双脚放进了箩筐,好像地上也冒出了麦桩子,身子也向大人怀里挪了挪躲紧实了。
“我把大伙都拉起来,他们都看到了欢闹的孩子。”故事还在继续,院子里大家伙全部围过来,想听个结果。
“有人提议放一火枪吧,把小鬼们吓跑。队长不同意,他说孩子们给埋在这冷僻地怪可怜的。”有人忍不住插话问道:“后来啦?后来怎么样了?”大家伙完全忘记了剥包谷的活儿,淹没在故事里。
“后来呀,接班的叔伯们就到了。我们也没离开,两班人就那样远远地看着那帮孩子,他们玩他们的,我们就瞎聊我们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声雄鸡鸣叫后,那片光亮一下就不见了,剩下黑漆漆一团,啥也看不见了。再后来天就朦朦亮啦,我们去到那空地块,麦桩还是麦桩,看不出有踩踏的痕迹,大家也就下山回家睡觉咯。”
这个故事无法求证它的真假,只是多年以后我还依然烂熟于心,同时记住的还有夏夜星空下父老乡亲哔哔叭叭脱粒玉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