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李家冲,与陈家庙隔了三公里,姥姥就住在陈家庙。我和哥哥小时候经常往姥姥家跑,姥姥是我们公认的世界上最慈祥的老人,高高的个子稍胖的身材,大大的脸上挂着一幅棕色边框的老花镜。花白的头发,更衬托了她的和蔼可亲。
她在那个敏感的年代是地主身份,骨子里透露出大家闺秀的气质。但做起事来,又不失王熙凤般的风火干练。说话铿锵有力,在村里吐口唾沫定个钉,是村委会的一员,经常参与东家长西家短的邻里纠纷,人们都亲切地称她“老宋”。
老宋的老公,也就是我姥爷,是出了名的倔脾气,经常把她气得够呛。有一次,老宋想买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受到了抠门姥爷的强烈阻挠,两人大干了一场,加起来120岁的两个人,扬言要离婚。三天后,一个暖洋洋的中午,老宋坐一小板凳,已经开始细细研究一本《全自动洗衣机使用说明书》了。
老宋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在陈家庙是个大户。四个孩子相继成家,她顺利抱上外孙和孙子。三个儿子还算懂事孝顺,女儿逢年过节买东西也毫不吝啬。年过六旬,几近不惑的年纪,一切都和和美美。这个看似圆满的画面,趟不过粘稠的年流,终结在那个悲秋的午后。
1.决绝
夏末的八月,已经开始起风了。一阵阵风,成群结队成了气候,间歇抽打着小河两岸的杨树,半黄的树叶在树枝的终端,因为恰到好处的风力角度,滴溜溜地绕端点打着转儿。
这条河由南向北,不宽不窄,在一处浪葬岗侧出一条小溪,那是旧年代小孩子夭折后的去处。这也是村里进了贼,被毒打一顿后丢放的“集中营”。也许在那个敏感的年代,这里有更多的戏份。姥姥家有一亩玉米地,就背靠这流小溪。
就是在那个午后,村里有人看到老宋溜进玉米地,叫她也不搭理。姥爷中午赶完集回家,第一个发现老宋不见了踪迹,开始四处打探。到了晚上十点还没寻见,姥爷动用了村里的广播喇叭。
第一个来报信的,是村西头小超市的老板,说老宋今天买了两瓶农药,准备秋后打草用。姥爷感觉到了异样。第二个来报信的,是那个见老宋最后一面的人,把老宋如何落寞地溜进自家玉米地,绘色地讲了一遍,验证了姥爷的思路。
姥爷顿时脸色苍白,拨开围众,冲向那块偏僻的玉米地。众人看这场景,都猜到了八九分,也都一涌而去,一路上惊诧地叽叽咋咋。
进田5米,发现了一个干净空药瓶,又5米处,一团呕吐物,3米,又一个空药瓶,小溪边是早已断了气的老宋的尸体。
姥爷跪坐在黄土地上,抱起老宋的上半身前后摇摆,面部扭曲眼泪直流,却听不见一丝哭声。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不着边际的安慰着,仿佛是在进行着毫无准备的发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2.抉择
姥爷头顶轰鸣,盘旋着与老宋的初见、婚姻,洗衣机和病痛。老宋家境好,下嫁给他,自己的倔脾气老是惹她生气。自己的抠门,让要强的老宋一辈子只用了几个月的洗衣机。
有一次,老宋被邻居家小伙子用电动三轮带着赶集,连人带车翻进村西头的干涸的深沟里,摔出了大腿骨折。年纪大了,身体状况不好,不能手术,只能采取保守治疗,用药养着,但少不了忍受疼痛的折磨。
40多年的婚姻,应该早就习惯,再说了老年人难免有个头疼脚痛。难道这些真足以让一个厚重的生命,选择如此轻飘的方式?
这时,唯一在家的大儿子陈玉山,扎进人堆里,跪倒在二老面前,破口一句:“俺娘,你的心咋恁窄啊?!”姥爷听出了异样,仿佛找到了另外一种解题的线索。大儿子在家建房一年多,老宋一直被拉去帮忙,大儿子脾气跟自己一样倔,说话又直来直往,不会绕弯子。
大儿子捕捉到爹眼里的疑问,吞吞吐吐道:“今天早上工人喊着沙子不够了,现买一车需要3000块钱。我兜里也没有现钱,就问俺娘家里有没有。娘说没有,我就随口说了一句……”
姥爷看着一向直来直往的儿子,突然磨磨蹭蹭,盘曲着的腿绷直了,踢在跟前儿子的膝盖上。儿子失去了跪立的平衡点,前身往前一趴,双手重重地拍在地上,成爬行的姿态,降了一个音调说:“我就随口说:俺爹在工地上一趴三十年,手里能没有钱?恁又没有花过钱,只见进不见出,恁留着这么多钱干啥?再说了,我们家如果能像老三家盖个平房,我直接往上接两层就好了,哪像现在这么花钱。又不是不还你,你看现在工人等着用沙。然后,娘啥也没说,干了一会儿活就自己走了。”
姥爷听完,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就是两巴掌,咬牙切齿道:“就你难!就你难!”
然后姥爷的嘴巴就像倒土豆子般,唠叨个没完。“嫩娘昨天夜里腿疼到半夜,天刚亮又起来帮你干活。我们那点钱,自己买药养老,不求你们。你孩子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在伸手要钱。给了你,老二老三背后咋说俺?”
大儿子捂着脸,不知道是脸疼还是难堪,不停地磕头道:“我错啦!我错啦!”
3. 丧礼
姥姥的丧礼上,妈妈哭的很伤心,嘴里念叨着:“俺娘,你咋这么就走了,有啥话不能跟我说说……”。我内心充满了悲痛,却挤不出来很多的眼泪,脑袋里一直想的是为什么。火化前,亲人见最后一面,妈妈拉着我的胳膊说:“你看你姥姥嘴巴是不是还在动?”我理解妈妈的心情,也希望那是真的。
火化后,推出一盘骨灰,至亲围在一起,挑出其中因骨折加入的钢板支撑物件,装入骨灰盒。我看着这个小盒子,心想人生终究是一场苦行戏,人生终究会如此。
4.结尾
后来,听说大舅家经常闹鬼,夜里总有人在房顶敲铅盆,一陈陈敲击声击打着他的心,仿佛述说着这么多年来内心的屈苦。
有一次,大舅不堪忍受,光着身子跑上楼顶,砰的一声膝盖跪在水泥地上,失声喊道:“俺娘,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吧!”从那以后,敲击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此,陈家庙再也没有老宋这个响当当的人物,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也许她并没有离开,她只是住进了姥爷的心里。
姥爷自从姥姥走后,就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做饭,一个人赶集,一个人在瓦房里过冬。儿女们都希望他到自己家住,他一个也不去,好不容易去一次,饭也不吃,就待一两个小时。还是一贯的步履紧凑,慌慌张张。
三个舅舅在宁波打工,住的也近。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但却是明显的两个帮系。老二、老三走的近些,一个鼻孔出气;老大脾气倔,快言快语,不招人亲近。有时会聊起姥姥的事,三人相对无言,经常晾上个半天,只顾喝自己的酒。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自顾自家那个章节的经。经书的扉页有一个漏洞,风灌进来,心里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