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别离

到了要离职的这天,从早到晚,我都觉得自己像漂浮在空中,灵魂在睡梦中回望从前的日子。

清早到公司开了部门例会,说是例会,其实是老板一时兴起玩的新游戏罢了,从未见过此规定,怕是时间久了,又同她从前的政策一样胎死腹中。

老板还没听我说辞职的事,部门总管已经听说了,有些同事并不知道,有的同事又是知情的,关系微妙复杂,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会议全程我都不敢抬头看人,害怕目光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能擦出火苗来。

会议结束后,我回到座位,依旧像平常一样无所事事,东看看西逛逛,时间很快在虚无中流淌过去。那么久我都是这样过来的,走的这天自然也不例外。

三个月前来到公司,满怀期待,顶着“编导”的高级头衔,幻想着奋笔疾书、指点江山的伟业,然而理想的光芒却在两三日内被熄灭,人们懒懒的,拖着疲倦的身子姗姗来迟,目光很悠长,绵绵无力,仿佛能见到眼底迟缓的春天。

我想,熟悉了公司业务,老大总该给我分配工作了吧,结果每隔两天就能听到他语重心长地同我说,再等等吧,现在没活儿干,自己学学东西吧。

我激昂的斗志像一只淋了暴雨的猫,毛发湿嗒嗒地下垂,雨水落在地上连水都溅不起来了。

最初我还学学后期剪辑,偶尔看看纪录片和大电影,可学习这东西对我而言,极需监督和检测这两样东西来推动我进行,都没有的话,我只能走马观花,潦草随意了。

来这里之前,我处在一个很急躁的环境里,跳到另一个闲散的地方,很明显,我是适应不了的。于是,一张一弛,我便丧失了战斗力,很快,连改变的心都死了。

于是,我也开始变着法偷懒,早早地来打了卡,在外面晒着太阳悠闲地吃一碗粉,到公司在网上看看新闻,写写东西,与同事闲聊二三,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天短得像仓鼠的尾巴,握都握不住。

我极度害怕这样的环境,一方面担心自己成为环境的产物,玩物丧志,再无追求;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舍不得安逸的环境,再离不开了。

我一面肆意挥霍着大把时光,心安又娴熟,有时用来虚掷也心怀愧疚,但久而久之,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愧疚是很愚昧和怯懦的。

离开长沙来到深圳,如果是为了过上现在的生活,我想,那我也许不该来的。

年后,我打起精神准备离开了。

偶尔挑了适当的时间去面试,与人交谈,会觉得外面的世界原应忙碌和残酷,我把我的经验与别人说了,有的人因我的不安稳而产生疑虑,有的人佩服我敢说敢做的勇气,终于,择其善者而从之,在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而达成一致的大前提下,我重新选择了一家公司。

对于新公司,我自是有百般期待,在那里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既好奇,又不免畏惧,担心自己活在幻想的理想中,经不起风吹雨打,对世事失望和逃避。

我想,决心与现实情况的争斗,总是无休止的。我们渴望环境为自己改变,最后却只能无力地为环境改变了自己。

明天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辞职的时候,与同事做了简单的道别。

来公司的时候,我还沉湎于对毕业、长沙、老朋友的怀念中,无法对新的朋友敞开心扉,兀自活在小世界,孤独又轰隆地狂欢着。

很遗憾,路过这段时光,我并没有结交到太多朋友,这是我自己的懒惰和戒备所致;

但庆幸的是,遇到的这群人总算有趣的,也是日后回忆起来很愉悦的一段经历。


H是我的老大,大我几岁,虽留了满脸胡子,面容却更像稚气未脱的少年。

他是个很有趣的人,记得有一次是他拿了本书,一本正经地考问我,什么是传播力?我稀里糊涂答了一通,他却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时,你就能感知到这股诡异神力了”。

他没头没脑地看玩笑,按说和下属打成一片是很好的亲和力,却也成了他管理能力缺乏的致命伤。

他太好说话了,安排下来的工作你可以提拒绝,也可以无期限地拖下去,罪责下来,他也会替人挡着。与其说是领导,倒不如说他更像首当其冲的领头羊。

于是,大家都可以欺负他,上至老板,下至新人,都能拿取笑他为乐趣,不厌其烦地打击他,他有精力的时候会饶有兴致地回击,把这当作自己的磨练;懒得理会的时候,就任由别人七嘴八舌,他温顺地一笑而过。

这种现象我从一开始的不理解专为心疼,再到后来的见怪不怪,与我对他本人持有的态度是一致的,从崇敬到尊敬再到失望。

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可能力在我面前展示出来的时候并不多,也没有用在合适的地方。

所以,我选择另意其主,即使我知道,日后再找不到这样好说话的主管,就连辞职也是支持我的。

D是个高高瘦瘦的姑娘,坐我旁边,算来应该时公司里与我交集最深的了。

初次见面时,她很热情地同我打招呼,安抚了我在陌生环境不安的心。

招呼之后,大家各自忙活,便很少交流了。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带着耳机听歌,旁人的交流和与我靠近的试图,统统被音乐阻隔开来。

有时我可以做到一天不说话,沉默久了,既习惯又憋屈。

还好渐渐熟识以后,与D偶尔能交谈几句,结伴外出工作的时候,也能说说以前的事。

很喜欢那个温暖的午后,午睡醒来,我们乘坐公交去附近几站路的公司考察拍摄场地,随之而来的还有H。他俩冤家似的,闹腾一路,甚是欢腾。

那天我们去了这个城市最文艺的地方,工作人前来的游人很少,阳光肆意地穿洒在树枝间,再从地面折射到画满涂鸦的墙上。路过的书店,咖啡厅,花店都装点得极其文艺,令人不由慢下步子享受片刻安宁。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喜欢那时我们不考虑公司是好是坏,工作何如,大家只是单纯的幸会相逢的朋友,谈天说地,在细碎的时光里漫步,欢畅而自由。

再后来,我也会在与D一起下班的路上谈论晚上回家该做什么菜,今天工作如何无趣,有些瞬间,我恍惚觉得我们是成家很多年的人,朝九晚六,过着平凡的生活,追求早已被时间打磨侵蚀。

其实我们不过二十来岁,初露锋芒,还有太多可能性,所以她和我,都不甘于此。

在我走之前,她也提过辞职,不过被老板拒绝了,又重新说服她留下来。

我走的时候,一意孤行,是回不了头的。

但我想,日后偶尔会想念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想说的话都能落落大方地说出来,这样坦荡和自在的勇气。

S与我相识至今,说过的所有话都在外出工作那几天了。

他就坐在我后面,平日里却极少交流,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外出到电台完成录音工作的时候,与作为负责人的他才说上话。

一开始都是无关痛痒的工作话题,慢慢熟了,发现他经历很丰富,思想也很成熟,谈话间,便会给我迷惘其中的我指点一些方向。

鸡汤自是免不了,但有时于我也受用,算来他教会我的东西,比作为主管的H可能要多一些。

S与我一个同学很像,说话的声音、神态、开玩笑的语气都神似,时常会觉得人生是个回旋的圆圈,走啊走,我们便又遇到很多相同的人了。

得知我要走的消息,他给过我一些建议,以及更多的是祝福。

人们活着,大多数不清醒,浑浑噩噩度日了,他却是看起来鲁莽混沌,却活得比任何人都清白,大概是我敬佩的地方吧。

X很和善,她的性格与我有些相似,不爱说话,安安静静地做事。

但遇到话题相投的人,便能侃侃弹个不停。

我们的交集也不过短短十几来天,午餐会相互分享食物,下班会一起去地铁站,但并不会吐槽公司多么不好。

她看起来很乖,是会令我想起学生时代的班长,认真学习,不爱说老师坏话,满身正能量的孩子。

我们的生活总需要这些人,来维持工作中正负能量的平衡,忠诚与敷衍的平衡。

对了,她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爱吃肥肉且只吃肥肉的姑娘,瘦瘦的也不长肉,和善又聪慧。

门卫大叔是我来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早早地便与他道别了,担心别理太仓促会来不及。

第一天来上班时,大叔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也不同我说话,让我以为自己是进了一个什么不正规的公司。

第二天他才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我说是的。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我面生。

每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我都会先和他说“早上好”再上楼,时间充裕的时候就聊聊天,听他说自己的工作很无趣,寻思着早点换份新工作。

大叔是湖北人,地处湘鄂交界地带,口音与常德很像,所以有时听他说话,我会想起大学很好的朋友来,她也是常德人,她说常德话很好懂,俗称“小北京”,她们的粉面馆老板总是问客人“吃圆的吃扁的”。所以我觉得大叔很亲切。

有时候下楼去对面小卖铺买水,大叔会让我顺便给他带一罐可口可乐,中午没午睡所以太困乏了。

大叔有一次也将自己买来没喝的豆奶给了我做早餐,豆奶还是热腾腾的,很温暖,谁说大城市总是冰冷没温度的呢。

想来大叔也不会在此地久留,他说日子太悠闲了没意思,他也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他很羡慕二楼档案管理师的谢师傅,那是一个同样过着清闲的生活,却把大部分闲置的时间利用起来,玩自己喜欢的音乐的人。他的房间堆满了乐器,民谣吉他和古典吉他,古筝,电子琴,长笛和口琴,每个中午和黄昏总能传来悦耳的奏鸣,令人安心又羡慕。

与这些人或是细碎的几句交谈,或是片面之交,也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串起我这些日子来。

虽然不甚留恋,但回想起来,坐过的位置,窗外伸进来的樟树枝桠,条件简陋的厕所,用过的电脑,都有了些细微的感情,这些感情舍得,亦是一桩难事。

我想,就此别过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我偏生只顾向前走,回不了头的。

让往日种种留作纪念吧,在我今后继续在这座城市生活时,也有了关于它的记忆。

也愿相逢和别离的人们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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