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江南的春天是奢靡的,导致唐诗宋词纷纷魂牵梦绕。
春天来了,高兴。春天易逝,忧伤。高兴,写诗;忧伤,写诗。
今天一早,朋友发给我一个图,上面有宋代大词人黄庭坚的《清平乐》:“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同住”,这大概算是“惜春”与“叹春”的绝密计划吧。
蛰伏了一冬的万物,是听了什么样的密令,会在春天姹紫嫣红?
二月,我拍过延安绿地的白玉兰和梅花,三月,我拍过巨鹿路和衡山路的法国梧桐新叶,为春天写了好几篇文章,好几首诗。这个春天很忙,我也想为春天做点事。但是,昨天从淮海路环贸商场出来,沿着淮海路向西,在路南看路北,原上海大公馆拆围墙修建的绿地,一派盎然,香樟树已经铺天盖地,占领了整个视野,新绿的力量几乎不可阻挡。
二十年来,上班下班,我穿行在上海的旧法租界各条宽宽窄窄的街道上,表面性地经历这些街道的四季和心情。但是,我的经历,是表面的,我承认我跟这些旧法租界的道路,并没有深入的、刻骨铭心的情感。
我只是如四季一样,飘过城市的表面。
然后,我就回到了现实世界。
上海有好几处特殊的新区,如长宁的古北新区(目前已经变成老区了),如浦东的联洋社区(也成老区了)和碧云社区等,都是涉外的高档物业。过去固然是一片农田,但开发和建设,要求不同,质量不同,这些地区的涉外建筑,相对同时期的“对内”建筑,设计和质量,都高很多,而“特区”内的道路和设施,标准也高很多。在浦东碧云社区兜风,你不会觉得这里在中国,会产生是在欧洲的错觉。例如,人行道和汽车道之间,并无高高的街沿,而是一个平缓的过度。而碧云花园各区,别墅或公寓,因为要求起点高,都是大而全的,疏朗而有致的,看起来,观感就很好。至于“干净”,就更是“特区”了。
这种“特区”的感觉,我也能在“旧法租界”的这片区域里感受到。
“旧法租界”的街道固然不新了,而且弯弯曲曲,大大小小,很多人行道的铺砖都陈旧了,洼陷了,还有各种垃圾和随地吐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环卫工人如此努力,还是敌不过“随地乱扔垃圾”和“随地乱吐痰”。上海二十年前出台一个“七不”规定,当时我看了觉得很好笑。难道连随地吐痰这种事情,还需要出个规定吗?这不是很简单,很自然的现代公民的基本行为修养吗?后来才发现,这样的要求,对现代上海民众要求确实还是太高。也许,需要像香港那样,罚款2500元,才能杜绝。而至于现在的单车和行人在机动车道上乱走乱窜,越来越厉害,而且越来越年轻,这就让我更是忧伤了。
人类社会的物质丰富,与精神的修养,并不成正比。
我去年欣喜地看到,大公馆原址拆掉围墙,修成了开放式绿地,不远处,隔着襄阳路口的襄阳公园,也拆掉原来的黑铁栅栏,改造为开放式公园。这让我非常愉快,常常穿过这些遍植绿树花草的地方——即便是主要被广场舞大妈们占领,我还是高兴大于沮丧。我们的文化长期形成一种封闭式思维,主要是围与栏,各种管卡,而形成了社区中和社群中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障碍。
前年建设部称要“拆墙”,我非常用户,着实兴奋了一整,也畅想了一阵。但是,这个好事,似乎没有推开。水不能堵,而要导;社会和车流、人流也一样,要疏导,而不是围堵,这么简单的事情,三千年前的大禹治水时,就明白了。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比较好的智慧,为何“国学”热,却没有从这里学习呢?
我们学习古代文化,是为了做更好、更有趣的现代人。
站在襄阳路和淮海路口,我一直很迷惘。
我早该写写襄阳路了,但是,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如果上海没有了“旧法租界”,那会怎样?
“那上海就是一座三流城市!”一个朋友大声说。
我还不太愿意这么说,我在上海三十年,经历了三十年前上海的高傲到失落又到浦东开发之后的蓬勃力量,然后,前年开始,我突然强烈地感到,上海老了!这座城市老了!我对这座城市情感复杂。固然,站在淮海路、襄阳路口,我可以对上海说:“执子之手,与尔偕老。”但是,年轻的一代,还要继续生活。他们还要以有限的工资收入,应对高房价、高租金、高物价,一万块钱的月薪,几乎只能勉强应对。
如果没有了“旧法租界”,上海只是一座三流的城市。
如何判断?“旧法租界”的建筑、文化、传统,给上海留下太多太丰富的遗产了。光是因此而来上海旅游的人群,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而很少人是为了来观赏上海的新城市的——或许陆家嘴算是一个新的竞争力,但是没有外滩的话,会怎么样呢?——除了传统的国有大企业之外,上海的小微企业,青年创业的气氛,也无法跟兄弟城市、周边城市媲美。
人文、传统、社会、交通,各个方面,上海的改善速度,都跟不上周边的“小”城市,如杭州、苏州等。我十几年前开车过去,深刻地感到上海的管理和秩序之优越。现在,开车到杭州和苏州,发现他们的交通管理,已经超过了上海很多。
我其实想写写襄阳路,但没想到思绪万千,想了那么多。
过去有个“襄阳路市场”,是小摊贩集中而非常热烈的地方,你要买的任何世界名牌,这里都能便宜地买到。当时,真是小资的天堂(那时还没有屌丝)。随便一个妹子,都能背着LV包包在地铁上挤来挤去。这里被称为“魔都最潮的地方”,好像篮球巨星乔丹来shopping过,美国歌坛天后不记得是惠特尼·休斯顿还是碧昂斯还是介乎他们之间的那位,来过,shopping。虽然混乱,但是,确实很有活力。那种混乱而有致的活力,现在上海的街头很少了。我记得写过入夜十点以后的南京东路,其喧嚷的活力,是白天所没有。那真是酒神的世界,混乱,有致,而活力。
襄阳路市场这些小摊贩,最早是华亭路市场那里发家的。华亭路关闭,催生了襄阳路市场,我也在那里买过一条皮带,一只手电筒,还有两双棉鞋(为了冬天去东北)。但是棉鞋徒有其表,不能真正防冻,还是东北那边给我们寄来了更便宜但是真正保暖的棉鞋。
襄阳北路从巨鹿路起,向南穿过长乐路、新乐路,到淮海路后称为襄阳南路、再过复兴路一直到最南的嘉善路,大概一公里多,是一条从南向北的单行道。就像其他的“旧法租界”道路一样,你只要仔细寻找,会发现各种名人旧居,巴金和萧珊住过半年的某房子,萧红租借过的某房子,甚至,蒋介石和宋美龄在这里也有过一套房子,只是,他们真正住的,是不远处在东平路上的“美庐”(今上音附中内)而已。
我常常走过襄阳路,到复兴路转过去。
各种转。
“旧法租界”的魅力,就在于能闲逛,逛完了,再逛。
2017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