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的春天是黄色的。俗话说七九八九,抬头看柳,柳叶新芽是嫩黄色的,条条垂柳摇曳,显得婀娜多姿。这时候小孩子一般会折下来筷子粗细的枝条,小心翼翼的拧着树皮,等树皮和树枝分开后,再把树枝抽出来,就做成了一个柳枝喇叭,哇哇的吹起来。天气再暖和些,遍地的油菜花便开了,整个大地变成了金黄色。
满目春光中,我十岁了。
那时候的村小学在离楚庄不远的魏庄,我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带着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到学校上早自习。煤油的烟很大,脸上弄的像花脸猫一般。
有天早上我和新安一起去上早自习,新安大我两岁,很老实憨厚,每天上学都带着我。我们俩走到村头石板桥的时候,天还是漆黑的。我忽然看到一匹白色的小马驹闪电般的顺着南河堤朝东跑去,我急忙拉住新安说:“新安哥,有个白马驹,跑的好快。”
新安疑惑的看着我,说黑乎乎的,哪里有什么马驹,你眼花了吧。
我赶紧说:“他朝东河跑啦”,话音未落,那白马驹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新安说啥都没有,我却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
晚上放学后,我顾不得写作业,跑到姥姥家,对姥姥说我早上看到了一个白马驹,跑的像闪电样。
姥姥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些微笑,她轻声安慰我说:“乖孙,甭怕,以后你还会见到它的。也不要告诉别人了。”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不知怎的,我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门外一群小孩在玩游戏,有小孩嚷着:“黄金象,白马驹,逮到一个有福气,逮到两个上天梯。”
我心里一动,跑出去问,是谁教的儿歌啊?那帮小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听过别人唱,至于是谁,却都不清楚。
到了端午节,是我们小孩最开心的节气。
楚庄对端午节的重视程度仅次于春节,除了到集上买粽子吃外,还要买上五彩线,香料,雄黄。所谓的五彩线,就是各种颜色的细线,用来纺成细绳子,分别系在小孩的手腕和脚腕以及脖子上,过了五天之后把它剪断扔到灶火里烧了,夏天就不会被蛇咬了。有没有效果不知道,因为平原蛇很少,被咬的概率不大。除了戴五彩线,小孩子还要在耳朵上脖子上抹雄黄,说是防蚊虫咬,这个从我们小孩身上一个个蚊子叮的大包来看,是不靠谱的,大人们却乐此不疲。
小姑娘最喜欢过端午是因为家里还做香囊给她们,楚庄的婶子大娘嫂子姐姐们都有自己的绝活,用各种颜色的布缝补的香囊都很精妙,有什么抱脚娃娃,鸡心元宝,葡萄串之类的,种类繁多,很是漂亮。男孩子大抵都不爱戴,觉得带香囊不像男子汉,太娘了。那时火热的武打片《少林寺》和《武当》看的大家伙都热血沸腾,幻想自己能够成为武林高手,村子里的小孩们因此分做两派,剃光头的自觉成为了少林派,留头发的统统归结到武当派,两派弟子打的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自然更没人愿意戴香囊了。虽然不带,但可以抢香囊,楚庄的风俗习惯是小男孩可以抢小女孩的香囊,谁的被抢走了就说说明你家的手艺好,是露脸的事。但小姑娘毕竟年小,看到自己漂亮的香囊被抢,不免要护着,一旦被抢走了,有的就哇哇大哭,可要是没人抢,小姑娘们脸上挂不住,也会哇哇大哭,没奈何的事情。
我从来不抢,因为很多小姑娘都主动拿给我。
姥姥看到我书包里一大堆香囊,摇了摇头,嘴里嘟哝着,却是我听不懂的词。
新安偷偷带我去南河里洗澡,南河不深,也就一米多吧,但我很少下河,我有些怕水。新安身上晒的漆黑,只有牙是白的。
大人们一般不允许我们小孩下河洗澡,新安却胆子大,他可以仰脸浮在水面上,还可以把小雀儿露在外面,这一招让我们大为叹服,都说他是铁掌水上漂。为什么叫铁掌呢?因为新安晚上回到家里,他娘拿指甲在他身上刮一道,就有条白色的印痕,这就说明他下河洗澡了,于是新安娘的大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打几巴掌,留着红红的手印,故而叫他铁掌水上漂。
南河的水有些脏,因此小孩子身上不免长些毒疮什么的,腿上特别多,有的流脓,有的结疤,看着触目惊心,大人们丝毫不在意,实在是溃烂的多了,就像新安一样,腿上都烂的巴掌大一片,他又喜欢扣结疤,弄的血淋淋的。新安娘这才打发我领着他去新梅嫂子那里去看看,新安虽然比我大,但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像大跟班,听我的话。
新梅嫂子其实比我妈妈年纪还大,但她家辈分低,我叫她嫂子也正常,楚庄人很重视辈分,丝毫不乱,有句俗话叫做吃奶水的爷爷,柱拐杖的孙子,年龄和辈分并不一定匹配的。
到了新梅嫂子家,她正在喂猪,我喊声嫂子,说新安腿上长疮啦,嫂子给他看看。
新梅嫂子忙不迭的从猪圈里出来,说堂屋条几上有粽子,让我去拿几个吃。我拿了两个粽子,递给新安一个。
新梅嫂子洗干净手,从厨房里拿出来菜刀,让新安站着把腿分开,嘴里小声念叨着,也听不清说的什么,手拿着菜刀围着新安那条长疮的腿在地上砍着,留下一道道印子。大概砍了有几分钟,停了下来,到院子里揪了些蒿棵野草的叶子,放到捣蒜的石臼里捣碎,告诉新安拿个碗,去村东头打麦子的场院里的大石臼里面舀点水回来。我说那石臼里有时候存的是雨水,有时候是小孩子撒尿在里面,能行?新梅嫂子说没事。
不多会新安端半碗水回来,新梅嫂子用水把捣碎的叶子调成糊糊,涂在新安长疮的腿上,弄块破布包上,用绳子绑好,告诉新安,三天后才可解开绳子,用井水洗一下就行了。新安憋了三天没下河,把绳子解开,拿掉布,洗去腿上已经变干的草泥,果然都已经结疤,没过几天硬疤脱落,腿就全好了。
长大以后我觉得这很神奇,可当时楚庄无论是大人小孩,都没什么惊讶的,好像就该如此的感觉,一点也不大惊小怪。
秋天到了,天蓝的发亮。
二舅舅从洛水市回来了,带着表哥和表妹以及舅妈。姥姥身体越发不好了,她念叨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那年她八十四岁。
农村有麦假和秋忙假,就是夏天收麦和秋天收玉米的季节要放假。老师们要停止教学,回家忙活庄稼了。我们小学生放假也闲不住,除了帮家里干活外,还要自己去捡麦穗和拾包谷,开学了每个人要交20斤的定额,说是让我们勤俭劳动,不浪费粮食,其实就是老师们的一些额外的福利罢了。
我放假没有去捡包谷,姥姥病重了。爸爸说开学从粮食堆里舀出20斤就是,让我陪着姥姥。于是我就和表哥表妹们待在家里照顾姥姥。
这天姥姥的精神好了些,我和表哥他们说姥姥病好了,大人们却心事重重。妈妈和姨妈脸色悲伤,收拾着姥姥预备好的衣服。
我拉住姥姥瘦骨嶙峋的手,说:“姥姥你病好了,我还给你扇扇子。”
姥姥强撑着精神,对舅舅他们说:“我有福气,还能吃到外孙子孝敬我的面包。”她眼睛朝床头柜子上看去。
舅舅从柜子上拿了一个塑料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干巴巴的面包。那是上个月我代表学校去参加镇上组织的各个小学的数学竞赛,得了个第一名。带队的老校长高兴的很,带我去街上吃了胡辣汤和水煎包,还给了我一块钱。那可是一笔巨款,一包瓜子才八分,一碗粉浆面条才一毛五。我花了一毛钱,跑到租小人书的地方看了十本连环画。又花二毛钱给妹妹买了二十个水果糖,奢侈的买了两个雪糕吃,剩下的五毛钱给姥姥买了一袋面包,三个连在一起的,姥姥还没舍得吃完。
姥姥勉强吃了一口面包,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给小洛说。”
舅舅他们把表哥拉走,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我正诧异,姥姥喘了口气,说:“乖孙,你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我叫你睁眼你再睁眼。”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姥姥的手在我的眼睛周围不轻不重的按着,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感觉眼睛清凉无比,十分舒畅。又过了会,姥姥的手开始在我头顶那里摩着,依旧念念有词,却听不清说的什么。我只觉得从头顶一股热流涌入,瞬间整个脑袋都昏沉沉的,有些刺疼。我不敢吭声,也不敢睁开眼睛,不一会就感觉眼皮发困,朦胧间听到外婆悄声说什么灵眼灵穴已闭,诸神灵不现不见的话,渐渐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姥姥说:“醒,睁眼吧。”我一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看见外婆疲惫不堪,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说,喊你大舅舅进来,你们在外面等吧。
傍晚时分,姥姥进入了弥留之际,神智都不清醒了。我拉住姥姥的手,哭喊着,表哥他们也在哭。外婆睁开眼睛,勉强笑了笑说:“有劳仙女接我,稍等等,我说几句话给孩子们。”
姥姥脸色潮红,看着大舅舅说:“记得我的话,莫忘记了,我走啦。”眼睛看了看我们,随即闭上了眼,安详的走了。隐约间有丝竹管弦的美妙音乐在我耳边响起,我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姥姥的丧事极为热闹,四乡八里,来了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子女,送的花圈和帐子不计其数,送葬的长队绵延不绝,我们近亲在前头领路,姥姥的棺木都都到了坟地,后面送葬的人还有没出姥姥家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