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妙玉之能在栊翠庵里带发修行,用佛家的话说,叫因缘和合。世间一切相,莫过于此。而促成这起“和合”之缘,与她自身素质有关,也与贾府的“风土”有关。
省亲用的大观园建成后,各房里的管事以及管家婆子们都忙碌了起来,阖府上下纷闹喧阗,各自的忙碌中,带着与有荣焉的欢欣。只见林之孝家的来报——
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原是姑苏人氏,祖上也是书香仕宦之家,因这位小姐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都不顶用,到底这位小姐亲自入了空门,这病方才好了。是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她父母俱亡,身边只在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伏。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今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回乡。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了,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又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妙玉未扶灵回乡,却滞留京都,是谨尊师嘱——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而此前不肯就,只因她顾虑——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按说到此,若换成其他富户人家,妙玉与十二正钗的缘,也就尽了。巧的是,她碰上了王夫人。
显然,贾家跟之前那些以贵势压人的侯门公府,大有不同。王夫人是个宽仁慈厚(30回)的当家主母,她体谅官宦小姐的骄矜,便给她下了帖子,郑重其事。
于是,妙玉成了栊翠庵的主人。
02
一位孤雌纯坤的老太太,一群常绕膝下、效戏彩斑衣的孝子贤孙。可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难免一时心生疲乏。正想有个积古的老人家来说说话。
可巧刘姥姥就来了。
两个老妇的相互成全,共同演绎了《红楼梦》中最精彩热闹的一幕。
那日一早,天气清朗。菊花妖娆,吐纳芬芳。李纨撷了一盘菊花,正要差人与贾母送去,却见贾母一行人俱已来到园中。
各色菊花,好不鲜艳。贾母先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也忙叫刘姥姥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了刘姥姥过来,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不行。于是,刘姥姥便顶着这一头子横三竖四的花,开启了她吃喝玩乐的大观园一日游。
一行人,一壁游乐,一壁吃喝,还赏着不时从藕香榭穿林度水而来的,那悠悠扬扬的箫管雅乐,不觉已过半日。
饭毕奉茶后,贾母等一行人便来到了栊翠庵。妙玉忙迎了上来,紧接着又忙亲自烹茶。此处,曹公用了两个“忙”字。最常见的解读,莫过于将此二“忙”,视作妙玉对贾母的殷勤讨好。
果真如此?恐怕未必。
《红楼梦》被认作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并非空穴来风。脂批中,最常见的一个词叫做“草蛇灰线”。只是读到此处,恐怕许多读者早已忘了,当初妙玉之所以不肯进府,是因她恐贾府也是那样“以权势压人”的公府人家。而与此处相首尾的63回中,岫烟口里的妙玉,是“不合时宜,为权势所不容”。她又岂会是趋炎附势之辈?
每每关照到这些细微处,我都不禁欣喜若狂。感叹这位伟大作家,在编织他的故事时,曾经那么费尽心机。
可以这么说,任何伟大的小说中,所有貌似随意的书写,都必是经匠心精心打造的产物,是“技熟”到一定程度的结晶。小处的精彩与耐烦,则是天才与智慧的体现,忽略它将一切全无。《红楼梦》,无疑是将这种“技熟”与天才智慧,演绎到最完美的经典之作。
有了千里传音的上下文,妙玉对贾母态度的“忙”,恐怕便不再是殷勤讨好。倒是与读书仕宦之家的闺秀风范相吻合——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因此,即便贾母不说,妙玉亦不会为她烹六安茶的。倒不是她了解贾母,而在她的教养中,年岁长者眠少神衰,绿茶茶性稍烈,老人家喝绿茶,弊大于利。相反,红茶(老君眉)品性则更为温厚,养胃醇和。
她不光会在茶品上,考虑周全。茶具的使用上,也是尊卑有别。成窑五彩小盖钟俸予贾母,其他众人均为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贾母只喝了一口,便将剩下的半盏递给刘姥姥尝。刘姥姥一口吃尽,没尝出味儿来,只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只见妙玉暗中扯了宝钗和黛玉的衣襟,示意她二人到耳房中喝体己茶。宝玉见了忙也悄悄跟来。黛玉坐在她的蒲团上,宝钗则在榻上落座。妙玉刚要去取茶怀时,只见道婆收了外面的茶盏进来,她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她嫌脏不要了。
一只𤫫瓟斝递与宝钗,一只点犀䀉与了黛玉,还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偏她两个就用那样的古玩奇珍,我的就是个俗器。
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
宝玉笑道: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此说,十分欢喜,又寻出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根雕的大海来。还笑说道,只剩这一个了,你可吃的了这一海?
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也别把茶给糟蹋了。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所以也只向海中斟了约一杯的量。
宝玉细细吃之,果觉轻浮无比。
后又有黛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山蟠香寺住着时,从梅花上收下来的雪水。就只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总舍不得吃。今年夏天才开了,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便多坐,吃完茶,便约了宝钗走了。
宝玉认为妙玉不要那成窑杯子,是因刘姥姥吃了,她嫌脏,故才不要。果如宝玉所想,还是他又犯了“管窥蠡测”的毛病?还得细细道来——
在《红楼梦》有关刘姥姥的细节中,从未有过涉及刘姥姥外貌的描写。世人皆因受影视剧影响过深,未免将刘姥姥视作形影神都丑态毕露的乡下老妇。有了先入为主,对文本细节的揣测,便不自觉地带上了主观判断。
姑且不论刘姥姥长相如何。但说她在贾家住下前,必是经过一番洗沐的,还换上了鸳鸯穿的干净衣裳。那么在栊翠庵中出镜的刘姥姥,即便不是一身华服,干干净净是绝对的。
贾母爱美,人人皆知。她身边孙女孙媳妇以及媳妇婆子,没一个以貌寝示人。若刘姥姥的长相,果如影视剧中那般骇然。还能如此讨得老太太欢心?
——多半是打发下人陪吃顿饭,就家去了吧。
所以,我猜测,贾母还将刘姥姥留住几日,想必她眼前这位老妇,虽有些乡下人未经世面的局促,形貌上应该还算周正。再加上鸳鸯的那一身衣裳,改头换面后的刘姥姥,又岂会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儿?
宝玉先前就见过刘姥姥,他对姥姥的印象,始于两位老妇的首次会面。对于那长途跋涉后的蓬头垢面,他是亲历者。妙玉与刘姥姥的第一次见面,却在是精心打扮之后。这个老妪纵不能宛若新生,比起其他“伴驾”游园的婆子们,也该不会有太大落差。
然而,她还是让妙玉嫌弃了。恐怕就不是宝玉想当然以为的脏,倒更像是她那一头十分扎眼的花,赋予她的俗。
相较妙玉的高洁,刘姥姥那满头横三竖四的花,何其艳俗。这本在妙玉心中嫌隙暗生。紧跟着刘姥姥还将贾母递给她的那半钟茶一饮而尽,囫囵下肚后,没尝出味儿来,还只称味淡。
妙玉听来,简直俗不可耐。俗人碰过的东西,她宁可不要。
这段情节中,还有一细节也十分有趣——
宝玉说,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随乡入乡”出自宋人范成大诗句“旦复随乡便入乡”,宝玉想必是知道的。但古往今来,出现次数寥寥无几。哪里就成“俗话”了?而宝玉却以“俗话说”、“常言道”的方式,撰“随乡入乡”取“入乡随俗”而代之。不得不说,这是他有意回避“入乡随俗”之“俗”的狡黠之辞。在他眼里,妙玉不“俗”,她的所在,又何来的“俗”可随?这是宝玉的捷才,却也是宝玉世故面相的体现。
而在接下来的文本中,小说家更加强调了妙玉对“俗”的轻蔑——
黛玉问,这也是去年蠲的雨水吗?她的反应是冷笑道,你竟是个大俗人,这水都尝不出。
其实嫌弃谁俗,是妙玉的权利。她博识广藏,她有嫌的资格与资本。妙玉的红楼梦曲名为<世难容>,也并非批判她的嫌“俗”到底有何错?只是在世人眼中,她的表现过于直接,势必会使寻常人无法接受。
所以,在黛玉眼里,她“天性怪僻”(第41回)。宝玉认为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第63回)。脂砚斋对她的点评是“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第41回庚辰双行夹批)。
常人眼中,妙玉的洁,过头了。
03
当然,这并非她刻意看不起刘姥姥,而是不得她青目者,她从不将就。
邢岫烟与她相交十年。在蟠香寺,她们做了十年邻居,且时常相伴。她从未嫌弃岫烟家贫,常教岫烟习字,是贫贱之交,亦有半师之分。后来岫烟一家投亲去了,闻得妙玉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因天缘凑巧,如今又在大观园中得遇,旧情未易,青目更胜当日。
“不合时宜,为权势不容”,妙玉的脾气一贯如此。与第18回中所说之“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同出一脉,可谓草蛇灰线,空谷传声。对自己不能容忍的,她从不将就。这与权势无关,与贫贱无关,所以她会善待贫寒出生的邢岫烟,即便若干年后未见,依然青目如故。
那么,她不能见容于权势的不合时宜。又该是何种状况?
若说妙玉对刘姥姥嫌恶,是因其“俗”。那些与她不合的权贵之家,此间又发生了什么?刘姥姥与他们之间的共性,又是为何?
权贵之家,必有更多机会接受诗礼教化。在妙玉的意识里,这样的人家应该如她一样雅致。然在妙玉眼中,她却认为权贵之家常以贵势压人。那么,他们之间最有可能发生龃龉之所在,最合理推断,应该便是权贵人家在表现出世俗面相时,她那毫无顾忌的批评。声名显赫之家,高高在上的常态,有多少能承受她的直接?
不容于权势而遭冷遇,在所难免。而在她的理解中,那是权贵以势压人。
……
一连串的问题,不可回避的拷问。恐怕她的所谓“洁癖”,并非是对下层阶级的抵恶,而更似一种对“俗”的零容忍。这与对方的身份贵贱无关,与财富多寡无关,只关乎对方的气质,是否与自己若合符节。
只是她太不懂收敛,过于将自己爱憎直白地曝露人前,从不考虑是否会让人难堪。甚至连潇湘妃子都不放在眼里,直接讲黛玉是个大俗人。
黛玉知她脾气如此,少不得对她容忍,换作苛责人家,又将如何?
不合时宜,为权势不容。在所难免。
04
不过,妙玉的我行我素,不合时宜,倒是与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十分雷同。《世说. 简傲》中收撰过两则关于嵇康和阮籍的典,是这么说的——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我要于时贤儁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刘孝标注:《魏氏春秋》曰:钟会为大将军兄弟所昵,闻康名而造焉。会,名公子,以才能贵幸。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康方箕踞而锻,会至,不为之礼,会深衔之。反因吕安事而遂谮康焉。】(《世说.简傲第24》)
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刘孝标注:《晋百官名》曰:嵇喜字公穆,历扬州刺史,康兄也。际籍遭丧,往弔之。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喜往,籍不哭,见其白眼,喜不怿而退。康闻之,乃斋酒挟琴而造之,遂相与善。】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世说.简傲第24》)
钟会贵为大将军,不被嵇康待见;嵇喜身为刺史,不得阮籍青眼。却能与铁匠嵇康相善。这是魏晋时期被推崇的名士风致。他们不因权势而屈就,不因财富而攀交,他们意识里的雅俗,只关乎人的内在气质与心性。
不得不说,妙玉对凡俗之士的态度,受竹林七贤的影响至深。这也在她最喜爱的诗中,得到印证。
岫烟说,妙玉认为,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便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
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
这首诗所讴歌的正是魏晋风流,以及对无常的堪破。刘伶性情旷达,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世间无处不可埋我!纵然生前金满箱银满箱,有权有势,轰轰烈烈活上一千年又怎样,到头来也不过黄土一抔。三世轮回,四大皆空。一身皮囊是便宜了老鸹抑或蝼蚁,又何为分别?厚此薄彼,只怕是连秋天的菊花,都要拍手嘲笑你痴。
这该是对刘伶名士气节多高的赞美。邢岫烟只道此诗怪癖,又岂懂妙玉的高标情操。
说到刘伶,就不得不说他与《世说.容止》的关系。
刘义庆在他所撰的《世说新语》中,将那个时代名士风流,分为三品,三十六类。
<容止>虽仅位列下品第一。但须知该品中收录的,均为魏晋期间闻名遐尔的绝世美男,以及他们的「好风度,美姿仪」。便连「容貌瑰杰」的阮籍,都被<容止>拒之门外,刘伶却以他的丑悴,与何晏、嵇康、潘岳、卫玠、王羲之等众位美男同列其中。惟一可以解释的便是,魏晋六朝时,刘伶的行止,的确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的仰慕者以及追随者,以至于<容止>篇39条中,尽有了他的一隅偏安之所——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刘孝标注:刘伶字伯论,形貌丑陋,身长六长;然肆意放荡,悠焉独畅,自得一时,常以宇宙为狭。)(《世说.容止第14》)
反观妙玉的喜好,以及她的行为举止,不正是嵇康阮籍同样的做派——
她不喜欢的,她当面拒绝,不管当事人是否难堪。所以会当着宝玉,拒收成窑杯;会当众冷笑黛玉是俗人;她会不事权贵,遭人愤恨……
而对于欣赏人或事,她会把自己的珍藏分享给他们,甚至让宝玉用她日常用的杯子(此处,经常被人解读为是妙玉在向宝玉传递爱意。这当然可以是一种解释,只是未免断章取义,也狭隘了些。);她会主动送闺秀们一人一枝梅花;她会邀湘云与黛玉到栊翠庵中吃茶,为她们续诗;……
一切的一切,都是名士风流的最佳演绎。
如果认同妙玉行为上的放诞诡僻,是名士风流的外在显形。那么,宝玉生辰时,她寄上那支写有「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笺子,恐怕也就不仅是向宝玉示爱那么浅薄,倒是更像名士放诞的一种行为表现。
那「槛外人」之自诩,或许正是她对自己名士身份的认同。只是邢岫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岫烟所建议的宝玉以「槛内人」自居,果真就能符合妙玉心意,我看未必,且书中未表。或许她的任诞,更接近「王子猷雪夜访戴」之「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05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妙玉当然有其自傲的资本。
中秋那夜,黛玉湘云避开在凸碧堂赏月的众人,到凹晶溪馆联起诗来。妙玉得知今晚大家赏月,又听得笛韵悠扬,便也出来玩赏清池皓月。顺脚到此,忽听她两个在此处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
又听联诗中虽有好句,只是过于颓败凄楚,不免伤人气数,便出来止住。还顺带了她二人到栊翠庵吃茶。待歇息片刻,又取出笔墨,令她二人念着,乘兴把此前的联诗给抄了下来。之后又在已有二十二韵后,又续了十三韵,做成《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还说道: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室内金鼎中香篆已经燃尽,蜡烛业已熄灭。墙外箫声如诉如泣,更添了妇人的哀凄。夜深了,被窝依旧冰冷。帐襟还挽在文凤银钩上,雕琢彩鸳的屏风,半合半掩。
午夜已过,苍苔露上,竹节上已附着厚厚白霜。一个人行走在萦回曲折的池边,又登上了寂寥空旷的石山。奇形怪状的山石,在月色下显得狰狞,树影参差,投射丑怪的石头上,如猛虎、似恶狼。
月已西沉,东方微露白色晨光,石龟般的山石更加清透,太湖石上的篱垣,已被晨露浸湿。此刻的山谷中,栖息的群鸟就要飞起了吧,很快也将传来老猿的啼鸣。此等景致,让我忘忽所以,竟不知身在何处?
栊翠寺钟声敲响,稻香村雄鸡司晨。若兴致所在,悲伤又怎能乘虚而入?若无忧无虑,又怎会有何烦愁扰乱头绪?心中的情思只能自顾排解,高雅的志趣,无人言说!通宵达旦的高论,不知困倦。吃茶吧,纵千言万语,有我相伴左右,听你细细述说……
妙玉信手写就的续诗,有诗人对自己营造之境的连续意象描写,进而兴发到外在世界的观察,最后再重新观照诗人的内心世界。
无论是从才情和意象,抑或是内在抒发,以及诗句所含带的气数,都非黛玉与湘云的联诗可比。
诗中有从冲破寒夜的晓露晨光,人心也跟着诗句,感受着由寒到温的渐变,读来耐人寻味。
相较之下,湘黛二人的联诗,不仅与即景无关,也显得搜奇捡怪,无非是为联句而联句。难怪黛玉与湘云见她写完,都赞赏不已,只道,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成的诗仙便在此,我们却只知天天纸上谈兵。
尽管妙玉续诗,本意为振起湘黛之颓势而作。却也不得不说,这也是妙玉自己的潜兴抒怀之作。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与其说是湘黛二人的高雅妙趣,恐怕也是妙玉的“夫子自道”。
尽管林语堂先生在民国文坛一路高华,到底没有懂得妙玉。
我想以先生之才学与智慧,怎至如此?之所以会对妙玉抱如此成见?究其原因,大概是在读《红楼梦》时,将自己的生命经验代入过深。有了爱憎,便不再客观,一叶障目也就在所难免。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第5回)
世间不解妙玉之人,又何其多——
……妙玉的天生孤僻,世所罕见。你认为她是嫌弃肉食腥膻,你以为她是俗厌富贵。你又哪里懂得她高标的情操,只是空惹了世人的妒忌和不满。
青灯古殿中,人将老去,叹啊!辜负了一世的美丽容颜。尽管她如傲立霜雪的一剪红梅,终究不可容于五浊恶世,最终也只落得镜花水月。就好像一枚无瑕的美玉深陷泥沼,哪里用得着王孙公子叹息无缘。
妙玉的<世难容>中,没有感情牵绊。又怎会对宝玉有爱意?「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世俗眼中看到洁癖与空门,未必是真正的洁与空。她高蹈的精神境界,世间又有几人会理解?而人们也往往习惯性忽略,「无瑕白玉」和「金玉质」才是妙玉的本质。
……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萧统 <陶渊明集序>)
朱光潜先生认为:历史上,可与陶渊明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若无萧统厚爱,如今陶诗恐怕早已匿迹于历史的尘湮中。
萧统眼中,<闲情赋>是陶诗中的「白璧微瑕」。在曹公眼里,妙玉却是「无瑕白玉」,这该是对妙玉人格的至高赞美吧。
妙玉,如名士一样活着。肮脏的尘世,到底不是她的归所。她的生命轨迹,也必将重蹈她所景仰的名士们的覆辙,最终以悲剧散场。
为何非说妙玉是出世的黛玉呢?
——妙玉本不是出世之人,她只是她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