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了十年的家被拆了,那个地方叫做大石坝。
在重庆,有很多以“坝”命名的地方。我曾住在大石坝,在沙坪坝上学,穿楼而过破墙而出的网红地铁二号线在李子坝,菜园坝则聚集着乘长途汽车进进出出的疲惫旅人。在河谷低地,有一块平的地方,便叫做坝。大抵在山城重庆,有任何一块平坦的土地都值得纪念。
我住的那个大石坝,所有的地名以村命名。一村靠近河岸,我们春天去放风筝,拿着辣条去蹭人家的露天烧烤架烤来吃。三村是我的家,我的家被拆了。四村有从重庆各个地方开着各式各样的车赶来吃鱼火锅的人。我们在五村买菜,在七村学习舞蹈。九村有享誉全城的九村烤脑花,它的分店开到了解放碑去。但其实这里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村,而且我想,没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村也有烤脑花。
大石坝只有一条主干街道,双向两车道,随地形蜿蜒起伏。从前的交通工具是一种长安小面包车,那里的人叫它“生活车”。司机开得野蛮又快活,行人招一招手即可上车,喊一声“师傅,前面那个坎坎那儿停一下哈”,便能下车。后排五个座,车门处加一个小板凳,便能多坐一人。夏天的时候,汗水味、烧烤味、新鲜蔬菜的清香夹着肉腥味一起挤在生活车狭小的车厢里,前排的伯伯唠唠叨叨,小孩在嬢嬢怀里哭,大家一起在生活车里感受生活。
在大石坝被拆以前,我已经很久不住大石坝了。偶尔去吃烤脑花和烤全羊,但没有想起好好逛一逛。在我住过的房子变成一片废墟以后我才发现,我没有为这地方拍过什么照片。
后来我拍了很多照片,可那些照片都太沉默。今天的大石坝已经不用“生活车”了,大家都坐637路公交车。走过无数次的老街,再走一次时才发现路面的铺地歪歪扭扭、乱七八糟。街道两边伫立的房子比印象中更小一点,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比印象中稀疏寂寥了许多。只有故乡的蚊子足够热情,当我钻进废墟里拍照的时候,它们毫不吝啬地给了我四十一个吻。
冬天的时候,我又去看望我那老房子。时间在这里好像停止了,只有远处正在修桥的吊车一直在升高。废墟像一个受伤的巨型野兽,匍匐在地,睡过了一个夏天和冬天。我用镜头对着它,它用它平静而朴实的眼眸瞥向我,没有寒暄也没有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