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黄金梦

这是1994年冬天的事儿。

爹要到干涧沟去掘窝子,说是淘金。没见过金子的爹,只听说金子是黄的,会发光,很重。此外,他实在想不出金子还有啥特点。

老歪叔听了耸耸鼻头说:“若有金子,早叫人挖光了,能留到现在?”村里人也不信,都说那沟旮旯,兔子都不拉屎,哪会有金子。都笑爹是痴人做梦。不管村里人咋说,但爹深信不疑。因为,他坚信山里有黄金,闪闪发光。

山高有仙,水深有龙。我老家豫西南嵩县,是个山高的县,属于秦岭余脉。我小时候也听说过,境内有条沟叫祈雨沟,当地人也叫“血腥沟”,从沟口到沟底蜿蜒了几十里地。

据说当年张良暗杀秦始皇失败后,就隐姓埋名到这条沟里。他一面淘金,一面招兵,准备灭秦复韩,追随他的淘金人有十万之众。

淘金就得挖山,时间一长,大山被掏空了。一些贪心的人打起了那些支撑大山的柱子的注意,趁人不备把柱子给挖掉了,大山瞬间塌陷。听说仅从沟里往外流血水长达三年之久。民间至今还流传着“张良淘金十八年,日进斗金不赚钱”的说法。

这个传说在嵩县流传好几百年了。但传说毕竟是传说,只有小孩子才把传说当真。村里人都等着看爹的笑话呢!

山道弯弯,群岭逶迤。寂静的大山,空气中还散发着呲呲的寒意。清晨,爹背着一兜子干粮进山了,和他一道进山的还有我的小叔。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嵩县德亭镇的干涧沟,离我家有百十里地。

干涧沟与“血腥沟”中间有一座山,叫石窑山,又叫“折腰山”。就是那座被淘金人挖掉柱子塌崩了的山。

德亭则是个古镇,在清光绪年间曾被称为德亭保。顺着青石铺就的石板路入镇,一排排民居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中,给人以古朴、幽静的感觉。

从镇上到干涧沟约有3公里地。这段路是当时一条繁华的驿道,像今天的许多步行街一样,商铺、饭铺、煎饼铺……鳞次栉比,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人来人往,一片吆喝叫卖声。

爹进山淘金选的点是栗子园村,在当时几乎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小山村。山上,怪石嶙峋,杂木丛生。或许久没有人走过,一条放羊人踩出的羊肠小道早已隐没在荆棘丛中。在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散落在沟壑中,我的表舅平安的家就在其中。

平安舅是个退伍军人,憨厚善良,但在骨子里始终有一股不安分。他和爹同样也是一个“淘金人”,早在一年前,他便腰里别着钢钎,手上拎着铁锤,肩膀头上搭着几条编织袋,每天扒拉着荆棘、拽着野草上山,在老年人的口口相传中,这刨刨,那挖挖,期冀“山神”的眷顾赐给他一块金子。

见爹来了,平安表舅很是高兴。但家里住的地方窄狭,连支口锅和睡个觉的落脚地都没有,表舅很是愧疚。可“活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呀,他给生产队里好说歹说,才把队里那间废弃的牛屋借了出来,让爹和小叔有了个栖身的地儿。

淘金,指的是淘金者在矿洞里挖出金矿石磨碎后,再在淘盘将淤泥洗涤,以便找出淤泥里的天然金沙。所谓“沙里淘金”说的就是这个。这种古老原始的淘金方法,繁难而枯燥,慢慢就成为了一个固定的动作,继而上升为一种反复不断、锲而不舍的精神。唐朝大文学家刘禹锡“千淘万漉虽辛苦,黄沙淘尽始见金”说的就是这种精神。

淘金得靠缘份,光有蛮力也不行。爹毕竟是庄稼人,也没有个眼力劲。他和小叔山下山上晃悠了十来天,两手空空。金子没找到,俩个人的手上、脚上倒是磨出了不少血泡来,结了痂,破了,破了又结痂,一摸着那冰冷的钢钎,那可是钻心的疼。不过,这都还是些小事,关键是干粮没了,这事儿可拖不得的。

老话儿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就在哥儿俩又饥又冻,眼瞅着断顿了,天上又飘起了雪花。爹让小叔呆在山里继续“撞运气”,他自个儿冒雪翻山回家取干粮……

没有经历过煎熬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受煎熬的滋味。爹后来曾形容那时的心情,说那就是“耳朵眼里发痒,却没有掏耳勺”的感觉,抓耳挠腮。

爹和小叔又在山上熬了个把月。

就在他们万念俱灰时,表舅过来了。他给爹说,他和村里人在另一个豁口处淘金,虽说没找到矿线,但零零星星还是有点,让爹过去一块碰碰运气。

要知道,淘金就是拾钱。虽说当时国家对个人淘金管控的不是很严,但在圈子里还是有“先来后到”之说。通常来说,淘金人都很忌讳别人到自个的地盘上来。如

果真的要来,那得交入场费,就像看电影得先买门票一样。

表舅是当地人,且淘金也有些时日了。见他出面说情,村里人也就没有为难爹,笑嘻嘻地指着一个乱石头窝子说:看你老表平安面子,你们就在这儿试试吧!

这是啥鬼地儿呀,乱石比荒草还要多,有个屁金子?这不是明摆着毛捣人哩!爹瞅瞅小叔,小叔瞅瞅爹,四目相对无语。但“人在屋檐下”,讨饭吃的又咋能嫌馍黑呢?

来人走了,留下了爹和小叔孤零零伫立在寒风中。

“哥,咋办?”

“还能咋办,中不中,放上一炮试试吧。”

爹叹了口气,弯下腰蹲在地上,把手里的烟袋锅往鞋帮子上磕了磕,接着又“吭吭”地干咳了两下,又从编织袋里取出了雷管和一截炸药。而小叔则一旁赌气似地抡起铁锤和钢钎,在石头窝子上刨出了一个刚好能填充进炸药的小坑。

“轰隆”一声,石头窝子被炸出了一个簸箕大的坑。

硝烟散后,爹和小叔跑了过来,紧张而又激动地爬在地上清理起炸开的洞口,一块块碎石被掏出……突然,爹的手停住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在停顿了足足有几分钟后,激动地拉过小叔,俯在他耳边轻声说:“有金线,有筷子头那么粗!”

小叔一听也很是激动,几乎是连咕辘带爬地来到洞口。在确定是金线后,他们哥俩瞅瞅四周没有人,便手忙脚乱地将炸碎的石头往编织袋里装。

一连几天,他们悄无声息地趁着山里山外没人时,像辛勤的蚂蚁一样,将一袋袋矿石从山上背回那间借住的小屋。

矿石被小叔用锤敲成小块,又在石滚下碾成了碎沫。接下来,他们开始滤金了。

从山坡用竹筒接过来泉水,蜿蜒着游向涮金槽,将木槽中的泥沙冲去,槽凹处就留下了一层黄澄澄的砂金。爹咽了口唾沫,晃晃脑袋。此时,他有种做梦的感觉了。

这就是金子呀?

抬起头,日头在头顶嗡嗡地叫。表舅闻讯而来,人还在百米外,声音早过来了:“表哥,这一宝还叫你押准了……我还以为你赔定了呢。这回差不多能弄个万儿八千吧?”

爹嘿嘿一笑:“哪有的事,这是瞎驴碰了烂草垛。”说着,用手擦试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来掩饰他心里的不安。

表舅看了看地上扔着的编织袋就知道,爹没说实话。想来,爹是故意瞒着他呢,心里有些噎噎地难受。他端起一旁的淘金盆,叫小叔上了几锨矿石沙,迎了那水势,一下下涮。沙子咕嘟着,被水冲走了。爹此时虽屏了呼吸,心却随表舅的手晃荡,想:“这次,别出金子。”但随着沙子的减少,晶亮的黄色又出现了。

“噢,金子!”小叔又叫。

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才多拉点,你叫个啥?”

小叔张张嘴,把刚想说的话儿又咽了下去,悻悻地站到一边。

见状,表舅啐道:“表哥,放心吧,我就是过来看看。别说没挖到金子,就是挖到了谁也抢不去”。

爹听了后,长嘘了一口气。他转过身从木箱子取出一条平日里舍不得吸的过滤嘴香烟,塞到表舅怀里。接着,拎起几条编织袋,拉着表舅又上山了背矿石了。

就在这个洞,爹和小叔整整挖了一个冬天,哥儿俩淘出了一百多克黄澄澄的金子。当时金价是60元一克,算下来,一个人挣了三千块钱。这可让爹连做梦都经常笑醒了。

快过年了,就在爹和小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过年,金线也因一块巨石给挡住了。尽管又放了几炮,也未能炸开那块挡路石,他们也只好回填了洞口等翌年再说。

爹在山里挖到金子了!消息传开,村里人好生羡慕。

“祸福穷通,皆有定数。”属于你的,一定会出现,不是你的,强求是伤害,争也留不住,求也没有用。

刚过罢年,我的小姑夫,我的二叔以及村里人三番五次找到爹,恳求带他们上山淘金。然而,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炸开了那块巨石后,就连原来的筷子头那么细的金线也没有了。十几个人在洞里敲敲打打了一个多月,到头来每人就分了十块钱……

而我的平安表舅却在一次碾金中触电身亡了!

表舅的不幸离世,给爹打击很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到山里去淘金了。

前不久,清明回家上坟。爹突然说起了这段记忆里的往事,并提出让我开车送他到山里给表舅上一柱香。

山还是那座山,沟还是那条沟,洞还是那个洞。不同的是,经过县里持续的综合治理,当特色产业替代了传统种植,当绿水青山替代了荒山荒沟,当旅游小镇替代了贫困山村……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沟域经济的蓬勃发展,让爹记忆里的 “山顶秃、山腰乱、山脚滚满石头蛋”的穷山沟,成了令人称羡的“金银川”。就连当年那间栖身的牛屋也被扒掉重建,摇身成了“农家乐”,山上山下到处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一柱香,一杯酒。站在曾经淘金的“洞口”,打开记忆的闸门,爹老泪横流,感慨万千。听着他喃喃自语,我想,如果表舅地下有知,他一定也会是很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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