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去南咀,因叔父浇木。浇木,是几千年来留传于民间的古老习俗。简言之,就是晚辈给年长者制作棺木。使子女以敬其孝,使老人以了其愿。民谣说,老子给儿子娶个媳妇,儿子为老子做口棺材。近年,浇木的习俗在乡间越来越盛行,村人称“过事”。成木这天,女儿们带着香皂、牙膏、铅笔、秋衣等四色小礼,送给木工师傅作为酬谢。村人带着糕点副食、酒水、或现金以示庆贺。事主家早早备好酒席,早餐饸饹或油条,中餐十八菜两汤,浑素搭配,回鸡回鱼。冲天炮震耳欲聋,音乐声此起彼伏,村人亲戚聚集庭院。其场面不亚于结婚、满月、乔迁之隆重。
我说不准,这究竟是喜事还是悲事。按照民间红白喜庆之分,从亲戚和言悦色的面容上瞧,它应属喜事吧。这也体现出家乡人对死亡的乐观态度。
我的神情是肃穆的。看到棺木,自然联想到死亡,也就是一个人在世的日子越来越少。在叔父面前,我无丝纹笑容,生怕说我不敬。
叔父是位地道的庄稼人。年逾古稀,古铜色的脸庞,布满“川”字型的皱纹,岁月的苍桑,使他看上去和实际年龄还显苍老。他和父亲是亲弟兄,性格也极为相似,质朴、抑郁、不善言辞,鲜见笑容。新中国成立近半个世纪,一泻千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他们这代一生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上,变化是不大的。看看父辈,瞧瞧晚辈,真是两重天啊!
难怪民谣流传
老汉老婆穿套子,
小伙媳妇穿料子。
老娘像个讨饭的,
媳妇像个唱旦的。
媳妇娶全啦,
儿子另完啦。
米汤熬然啦,
孙子围严啦。
晌午饭后,晴朗朗的天空,突然变得昏蒙蒙的。呼呼的西北风,刮的门前梧桐叶子唰唰飘撒下来,此情此景,不由使我想起唐代诗人贾岛的名句,“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的诗句,无疑,时令已到深秋,暮色降临,我告知叔父返归,他执意不肯,我也不好推辞,只好留此一宿。
南咀,这个三百人的小村子,近年高速公路从门前通过,公路边不远处又是区政府开发区,一夜之间,使这个夕日慌凉的村子突然变得繁华起来。但在那个兵慌马乱的年代,使得叔父和父亲亲骨肉分居两地,路途并不遥远,鉴于生计,凭时少有走动,只在双方有大事之日,方才你来我往。虽说是自家人,也好似走亲戚儿……
叔父有三个光葫芦儿子,没有女儿,遇到这等女儿们出面碰场之事,还得我们姊妹们凑哄。村邻见叔父还有这么多侄女儿,纷纷咂舌,羡慕不已。
我的三个堂兄,老大,在外职工,家里建起了三孔大砖窑。本人善长厨艺,吃得一脸富态像,肚子开始腆出来。过日子细法,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兰色的卡红卫服,在印象中几乎穿了半辈子。一家四口提前迈入小康。老二靠作务平果收入,在公路边盖起二层洋楼,开饭店、带洗车,日子红红火火。本人乐善好施,疏财仗义,人缘极好,是户族里的主心骨。老三肯迈力,能吃苦,而立之年已建起四孔红砖窑。屋子家具家电虽简陋,但银行里存款据说不少。纯属那种自己有九十九元,还要借邻居一元存银行里之类。与三位仁兄相比,二老仍旧还住在那孔土窑洞之中,炕上还是那張破席,屋子还是那个板柜、那些坛坛罐罐、以及挂在窑邦空中的鼓鼓囊囊的纸包,一切是那样的熟稔。还是我孩提时代来时的模样。只是感到这孔土窑洞更低矮了许多……
傍晚,几位老兄招呼村人,老虎杠子五魁首,热闹非凡。我和姐姐难得与叔父母拉拉家常。诉衷肠,我感到无比惆怅。暮然回首中,使我对叔父这位饱经苍桑的老人起了恻隐之心。
十一点……十二点过了。我满以为几位堂兄会来坐坐,然而我失望了,翌日得知,他们都喝高了,几位弟兄发生龃龉。老大劝三弟不要和老人分开过,勉得老人孤零零的。老三反唇相讥,“你都图清闲里,码光头”,“给鸡挽笼统哩”,“你咋不把老人养活上”,“筷子还有大头里”,“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等等……
我无语了。父母给我们的是大海,而我们给父母的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人生在世,生儿育女。怀里抱子孙,方知父母恩。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夜,已经很深了,叔父进入香甜的梦乡,鼻鼾声如雷贯耳。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叫声,桌子的小闹钟不知疲倦的“嗒、嗒、嗒”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蒙蒙隆隆之中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