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写过一篇关于创作的文章,《不应该那么写》,里面谈到了创作的方法:
在不难推想而知的种种答案中,大概总该有一个是“多看大作家的作品”。这恐怕也很不能满文学青年的意,因为太宽泛,茫无边际——然而倒是切实的。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
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
为了更好地阐明这个道理,我们分析鲁迅不同时期的两篇文章,一篇是写于1919年的《我的兄弟》,一篇是写于1925年的《风筝》。这两篇文章写的是同一件事:回忆小时候撕断兄弟的风筝。
《我的兄弟》只有321个字,粗线条地简述。和它比起来,《风筝》不但写作手法变化多样,还蕴藏着鲁迅作品独有的精神内核。
因此可以把《我的兄弟》看作未定稿,《风筝》看作定稿本。
把这两篇文章编排在一起,两厢对照,便能很好地找出两文的异同,从而明白不应该那么写,应该这么写。
《我的兄弟》用【】标示,插入到与《风筝》叙述的内容相对应的文段。()括号里的字是《风筝》的批注。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风筝一,北京的风筝。环境描写,引起回忆。)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风筝二,故乡的风筝。)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在对比中写北京的严寒肃杀和故乡的美丽可爱。)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风筝三,我对风筝的嫌恶一。点明自己不喜欢放风筝的原因。)
【我的一个小兄弟是喜欢放风筝的。我的父亲死去之后。家里没有钱了。我的兄弟无论怎么热心,也得不到一个风筝了。】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风筝四,详写弟弟对风筝的喜爱,简写我对风筝的嫌恶二。为下文的冲突埋下伏笔。)
【一天午后。我走到一间从来不用的屋子里,看见我的兄弟,正躲在里面糊风筝,有几支竹丝,是自己削的,几张皮纸,是自己买的,有四个风轮,已经糊好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添加此细节,使找兄弟不突兀。)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
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风筝五,弟弟做风筝。)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也最讨厌他放风筝,我便生气,踏碎了风轮,拆了竹丝,将纸也撕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再次强调风筝是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抓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风筝六,哥哥撕断弟弟的风筝。)
【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着,以后怎样,我那时没有理会,都不知道了。】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我后来悟到我的错处。我的兄弟却将我这错处全忘了,他总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点明自己悟到的错处,包含醒悟的过程和具体的内容。)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风筝七,求得谅解的办法)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啊。”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心理描写。怀着负罪的心理想求得弟弟的谅解。)
【我很抱歉,将这事说给他听,他却连影子都记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哥哥”。】
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啊。”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吧。(心理描写。渲染自己将要得到兄弟原谅的轻松。)
“有过这样的事吗?”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照人之常情理解,弟弟的忘却表明他并不在意哥哥的恶行,不在意哥哥的精神虐杀,也许弟弟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哥哥的行为是对自己精神的摧残。弟弟的忘与不忘,都表明了一个意思:他原谅了哥哥,差别只在于时间的早与晚罢了。是忘却更令人沉重,没有忘却更令人轻松。抑或是反过来,忘却更令人轻松,没有忘却更令人沉重。)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比照前文兄弟看别人放风筝时的雀跃,以及自己踏碎风筝时兄弟的恐惧和绝望:“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还有鲁迅对往事记忆犹新的追忆,由此可知兄弟不可能忘却。从文本分析来看,弟弟说忘了,是说谎。如果弟弟说没有忘却,才是内心真实的表达。由此,哥哥才能得到宽恕。弟弟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全然忘却的应对态度,使哥哥确认弟弟在说谎。所以,哥哥的心只能沉重着。)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阿!我的兄弟。你没有记得我的错处,我能请你原谅么?
然而还是请你原谅罢!】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照映开头。)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
(鲁迅认为国民的许多劣根性,比如卑怯、敷衍、退守、麻木、健忘、调和、折中,都起源于说谎。要想根治这些劣根性,只能用诚和爱。既然弟弟说谎,哥哥得到的只能是谎言。鲁迅最痛恨国民劣根性便是说谎,所以,他得到的只能是无可把握的悲哀了。)
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附
鲁迅:不应该那么写
凡是有志于创作的青年,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大概总是“应该怎样写?”现在市场上陈列着的“小说作法”,“小说法程”之类,就是专掏这类青年的腰包的。然而,好像没有效,从“小说作法”学出来的作者,我们至今还没有听到过。有些青年是设法去问已经出名的作者,那些答案,还很少见有什么发表,但结果是不难推想而知的:不得要领。这也难怪,因为创作是并没有什么秘诀,能够交头接耳,一句话就传授给别一个的,倘不然,只要有这秘诀,就真可以登广告,收学费,开一个三天包成文豪学校了。以中国之大,或者也许会有罢,但是,这其实是骗子。
在不难推想而知的种种答案中,大概总该有一个是“多看大作家的作品”。这恐怕也很不能满文学青年的意,因为太宽泛,茫无边际——然而倒是切实的。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
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
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而我们中国却偏偏缺少这样的教材。近几年来,石印的手稿是有一些了,但大抵是学者的著述或日记。也许是因为向来崇尚“一挥而就”,“文不加点”的缘故罢,又大抵是全本干干净净,看不出苦心删改的痕迹来。取材于外国呢,则即使精通文字,也无法搜罗名作的初版以至改定版的各种本子的。
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没有这样的环境和遗产,是中国的文学青年的先天的不幸。
在没奈何中,想了一个补救法:新闻上的记事,拙劣的小说,那事件,是也有可以写成一部文艺作品的,不过那记事,那小说,却并非文艺——这就是“不应该这样写”的标本。只是和“应该那样写”,却无从比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