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记忆 作者:秦川牛
从进入腊月,我就开始兴奋。想着村上杀猪分猪肉,还可以讨得猪尿泡;想着运气好还能吃上苞谷花;想着吃白馍穿新衣;想着响炮仗走亲戚。想着那些,我就莫名的激动。还甭说,那会儿年龄小,啥心也不操,一味的盼过年,除了能吃好能穿新,还能挣个几块压岁钱,对幸福的要求就那么简单,就那么容易满足。
那些年,到了腊月初上,适逢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我婆就安排家里人先开屯放麦,然后端出大斗盆放院里,盛上满盆井水,淘麦晒麦,准备磨面。平日里磨面总把磨面机子的罗罗一搭到底,除了黑的不能再黑的少许麸皮,剩下的就是一个颜色的黄浑面粉。这回却不一样,麦子晾个半干装入口袋,婆总是给母亲叮咛,记住要先收些头等粉,到年跟前了,不管咋,都得蒸上两锅白馍馍,让娃们换换口味。于是,我们就期盼着腊月二十八九蒸年馍包包子,一想到终于能吃到白虚白虚的馒头和包子,半夜里睡梦中都能笑醒呢。
其实,一般到了腊月二十六七,对于我们这些光身子穿棉裤棉袄,流着清鼻涕满村跑的农村野小子,有趣的好事,已经来了:吃猪肉,耍猪尿泡。
我们贠张村,在过去的渭南县,地处城边边,尤其是我们三队,紧靠火车站又有几百亩水浇良田,队上还不算很穷。在我印象中,全大队七个生产队,只有我们队在火车站,原国营红卫食堂后面,集体养了六七头猪,猪养大了叫出槽了,就交给了国家,算是搞副业哩。不知是从那年起,队长和贫协组长给变灵性了,每到过年,都会偷偷背着上面,拉上一头大肥猪,悄悄牵到南沟窑里的饲养室,再差人跑远些,从华县一带请上个杀猪的把式。
杀猪时,队上派四个男劳力给把式帮忙,饲养员也参与,主要负责生火烧水。村里其它人则一概不得近身,现在想起来恐怕是为了保密,以防上面知道了兴师问罪。只有我们这些贫下中农的下一代,天不收地不管的,有权充当忠实的围观者。
杀猪开始,那把式左手握根明晃晃的铁弯钩,准确无误地伸到猪的下巴下面,脖子的一个部位,猪的喉咙里便发出“嗷嗷”的叫声。大概是太疼痛的缘故吧。猪一边屁股拖地朝后退却,一边又不得不跟着铁钩子往前进。这时,把式利索地将右手的一尺多长锋利的刀子,“噌”的一下便塞进了猪的脖子里。一股殷红的猪血,冒着热气,倾刻间“哗哗哗”地连涌带喷地流进早已备好的搪瓷盆子里。帮忙的男劳力,这会儿也不敢怠慢,一手拿棍棍搅动着猪血,一手抓把早已碾好的碎盐末子,往盆里散放。不一会儿,血水便凝固成糊状,形成了所谓的血斑。
这边,把式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他在猪后腿下面用小刀刻出一个小口子,用一米多长的猪梃从小口伸进猪的皮下,多处探伸,形成气道。然后将一根随身带来的细竹简塞进去,用麻绳扎紧后。他蹲下身子对着竹管子不停的吹气,由于太费力,脸涨得通红通红的。此刻,猪已变成了一个胖圆球状,四踢朝天,甚是难看。
把式好像和猪有什么深仇大恨,猪吹得圆嘟嘟时,他手拿一根木棍,在猪身上反复敲几下。随后吩咐帮忙的几个男劳力,将两只铁钩分别钩在猪的后腿上,他指挥着前后四个人同时拉起铁钩和提起猪腿,做工地上打夯状,慢慢将大圆猪滑进饲养室的大铁锅里。大铁锅里早已备好的热水,锅底的柴火仍在燃烧不熄。猪毛经热水烫过后,被迅速褪去。接下来是开膛破肚,收拾猪下水。那些心、肚、肝、肠,都被当做宝贝,收拾放在显眼处。生怕被谁家流浪饥饿的狗给叼了去。正肉是从猪脊柱开始切分开的。两大片猪肉还冒着热气,就被把式按照户数及人口多少,切分成一条一条大小不异的块块肉,整齐有序地摆放在一张晒麦席上。傍晚时分,天麻麻黑,各户人火急火燎地去领属于自己的那份过年肉。
母亲领回了分给我家的那块肉,转身走了一段路,这才想起一个下午都没瞅见我的踪影。她又拐了回来,询问当饲养员的我家门中二伯:“哥,你瞅见么瞅见你侄子?”二伯嘴里叼着旱烟锅,猛吸一口说:“下午杀猪后,把式收拾猪下水时,咱外货领着一群碎怂,死皮赖脸缠着人家要猪尿泡。如果么猜错,这会保准跟外一伙伙娃,到北场里耍尿泡球去咧!”
哈哈,二伯真是诸葛神明再世!把式把猪开膛破肚后,掏出内脏整理时,我和小伙伴们早已围在了把式身边,瞪圆眼睛在观看,生怕那个外乡人说话不算话,把答应给我们的猪尿泡给弄日塌咧。把式就是把式,他三打五除二,掏出内脏部分后,先摘下猪尿泡,放掉尿水,除去沾附的白油丝丝,用细竹管插进去吹气,等到吹的比蓝球还大了,他熟练的找绳子把口一扎,然后笑着递给我说:“碎怂!赶快拿上,领着你的人皮!越远越好,我分肉呀,都皮远些,少在我跟前木乱!”一群小伙伴便簇拥着我跑到北场里耍猪尿泡。
到了腊月二十八九,大人们便开始在家里围着锅台转了。各家进度并不一样,有人在搭油锅炸麻叶炸豆腐,或拾掇丸子,有人家却已开始蒸包子蒸馍了。大人们到了这个时间,给我们安排的活并不多,顶多就是个拉风箱烧锅。
有一年,我出去抱柴禾,刚跑出大门口,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在村道里,拉着风箱,用炭火烧着一个黑铁轱辘。小孩贪玩、好奇,早把便烧蒸馍锅忘到爪哇国,顾不上抱棉花杆,一溜烟便蹿到了那老头前。小心翼翼刚要弯腰看,没想到那老头忽然停止摇动铁轱辘,站起身来用脚一踩,“碰”的一声,一股子烟雾过后,网袋里全是黄白相交的苞谷花。看着有人捡拾散落的零星苞谷花,我也顺手拾起放进嘴里尝,妈呀!这包谷粒子咋这么一下,就这么好吃。
从此,就喜欢上了苞谷花。只要村里来了爆苞谷花的,就会和小伙伴们争先恐后的围住他。尽管常会在快开锅的那一刻,很是忐忑,甚至双手捂着耳朵,闭着双眼不敢正看,但随着一声爆响,当一股甜香扑鼻而来,霎时啥也不顾了,和小伙伴们一涌而上,在人手人脚的缝隙里,你争我抢,抢拾散落在网袋外的苞谷花。那管它是谁家掏钱爆下的。只要能吃上几颗到嘴里了,就算是被人家大人骂上几声,也就随他去了,听见也装么听见。
到了大年三十,睡眼惺忪时就被大人叫起。我婆总是给我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要不把前后院子扫净,要不把楼门二门框都抹洗一遍。吃饭前,爷准时从县上就回来了,买回了最后的必用品。多年都是如此,每次都是“老四样”:对联、烧纸、鞭炮和一壶白酒。爷说:“把祖宗的牌位、照片都拿出来!”爷洗着手又说:“赶紧吃饭,等吃了饭,咱家男人都去坟里给先人烧纸去,过年了,咱得给咱先人也说一声,这样才能保咱一屋里人平安。”那时年龄小,爷说啥就是啥,爷让干啥就干啥。其实,那时大小人都听老人话。
祭拜完祖先,就开始搬梯子贴对联。一时间,没有谁和谁商量,满村道都是人,家家都一样忙乎。贴完对联,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家里男人都围在一张大桌子旁,等着在锅上忙碌的女人们端菜上酒。大年夜的正饭是饺子,这是从小吃到现在也不变的饭,说来也怪,咋就吃不烦?在大人们喝酒谝闲传的当儿,我在小伙伴零星鞭炮声的召唤下,从婆的热炕上,偷偷把爷中午买的鞭炮,摘出一小把单炮来,拿到楼门外去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