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过年年年过,过年习俗已融入了炎黄子孙的血脉里,生生不息。年是什么?在泛黄的民俗记载里,年是一只经常在岁末出来祸害百姓的猛兽;在儿时的回忆中,年是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腊肉,年是姐姐涂抹雪花膏粉红的脸蛋。因为物资匮乏,年幼的我对于食物的兴趣,大过于过年各种各样的传统表演。
年初一的凌晨零点,村里舞狮队都舞着狮子给各家各户拜年。这个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拿出煮熟的猪头摆放在供奉祖先的神坛案桌上,在狮子来拜年时候,烧香供奉祖先。如果没有做到这些,一般被认为没有出息,不孝敬先祖。因此,村里人家即使再大的困难,一年到头也要养一头猪,杀猪过年。那样才对祖宗有足够的敬意,更意味着来年日子越加兴旺发达。习俗年年如此,敬意倒是不容置疑的,日子却没有起色的迹象。乡亲们一年又一年相互攀比谁家猪头最大的热情有增无减。
那时候的我,对谁家猪头大小并没有多大兴趣,我只是期待狮子拜年过后的年初一天亮,父亲把猪头皮从猪头骨上剥削下来,猪头骨劈开几块,放在铁锅里用柴火熬上一两个小时,揭开铁锅盖,悠悠的骨头肉香味。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年味。因为骨头上黏连的肉丝不多,反复啃遍每一个角落之后,用刀头把下颌骨的骨头砸断两节,暴露骨髓腔,里面的骨髓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芬芳,我猛吸断端骨髓腔,稍微用力,一般都是可以出一段滑顺香甜的骨髓,油而不腻,香气扑鼻,至今想起还是回味无穷。
每每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在一旁帮我砸断骨头。他说过的话似乎很多,我至今只记得一句“多吃点 ,长大以后骨头硬了,才有力气走到远方……”,父亲深陷面颊的双眼里,隐约可见一丝丝柔弱的目光:无奈?期待?——似乎,远方才有改变命运机会,才能丰衣足食。一个普通人家,举步维艰的时候,只是把希望寄托在远方罢了。辛苦忙碌一年,无法给子女提供一个温饱的节日。这样的心情也只有父亲才清楚,祖辈们都只怪自己命运不好而已。
姐姐似乎对化妆品的奢望胜过于对美食的期待。村里人过年,几乎都添置一两套新衣服,虽然按布票买布做衣服的年代我几乎没有记忆,但是我懂事的时候,做一件新衣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姐姐除了闹要新衣服,就是商店里的雪花膏,大小和清凉油无异。好像是叫什么“芙蓉”牌吧,记不清楚了,白色的圆形包装,盒盖乳白色,印上一朵红色的花朵,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记得姐姐把盒盖打开后,一股清香弥散四周,她用食指指甲勾出一点儿乳白色的乳膏,沾在手心,双手掌来回对搓,在窗前把乳膏均匀地涂抹在手掌里,对着镜子,手掌揉在双脸颊两边,干裂的脸变得湿润起来,再揉几次,就可见白里透红的肌肤底色,姐姐新年的快乐就像她粉红的脸庞一样,让人羡慕。穿上新衣,经过简单的打扮之后,她呼朋唤友赶集而去。
这样的过年情景记忆里为数不多。不是天灾,就是其他不景气的事情,靠天吃饭的庄稼收成总是不尽人意,猪栏里的生猪也如阴晴云缺一样,碰上猪瘟疫情爆发,几乎无一幸免。即使是风调雨顺,收割时候连续几天大雨,收获也全部泡烫。每遇这样的事情,父亲的眉头就多一道皱纹,母亲也会连连叹气。他们都知道,平时里可以粗茶淡饭,可是过年该准备的东西,还是要拿得出才行,否则别说脸上无光、愧对子女,更是对祖宗的不敬。
在自身难保的年代,借别人一柸米也是很勉为其难的事情,更别说一个猪头了。我记得那年读小学五年级吧,年头是春旱,几乎很勉强才能把秧苗插满田间。年中是虫害,稻谷几乎一粒未收,年尾闹猪瘟。除了隔壁老王家的两头肥猪幸免,家养三头肥猪一夜之间全部丧命,离过年还有近一个月,即使是过年,也不能用发猪瘟的猪头祭祖,那不吉利,更别说孝敬了。铁公鸡老王,平时别人向他借一根葱都舍不得,他家养的猪这次幸免于难,这下子可把他乐坏了。面对惨淡场面,父亲只能把猪肉煮熟后,拿到很远的地方便宜卖掉,假如就近售卖,会被村里人当面责骂,一脸无光。
眼看就过年了,别人家都欢天喜地买年货准备过年,我们家里毫无动静。父亲锁着眉头,母亲只有哀声叹气。“六姑拿我们家的猪办他孩子酒席,已经五年了,说好折合一百元钱给我们……”母亲欲言又止“孩子他爹,要不,你下次赶集时托话给她问问……”
“姑丈去年大病一场后人财两空,我怎么开得了口呢?”父亲一脸茫然,望着冷冷清清的厨房和空空如也的橱柜。
“一头一百多斤的肥猪,就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腊月二十八早上,老王家沸腾起来,他们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姑六婆亲戚都纷纷加入找猪的行列,大家折腾一天毫无失猪的下落,只好去问巫婆。
家里的父亲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抽着烟,母亲进进出出,每一次都赶快紧紧地把门关上。我隐隐约约闻到猪肉的清香。
“他们去占卜了,据巫婆说,丢失的肥猪明天会自己回来。”母亲似乎心事重重地低声说,父亲需仔细倾听才可以。
“那……就……”父亲舒缓一口气。
老王家听信了巫婆的话,也不再那么着急,请来道公吆喝一番,烧香拜鬼,希望祖宗在天之灵把猪赶回来……看着道公敲锣打鼓煞有其事,老王猫着腰跟在身后一脸虔诚,我内心五味杂陈。
年初一凌晨舞狮队和往年一样又来拜年了,父亲迟迟才从里屋双手托出一个猪头,摆在案桌上。他目光似乎在回避着案桌上的猪头,不敢正视。猪头张开嘴巴 ,像有很多秘密对大家说。
六姑年初二回门拜年,从腰间裤袋掏出一踏新钞票,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元,六姑一脸歉意。
父亲数着钱,欲言又止。母亲接过钱币,径直往里屋走,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把钱埋到米缸里去了。餐桌上,六姑不断称道父亲买的猪肉肥瘦正好,我却味同嚼蜡。姐姐一个劲地往六姑碗里夹莱,博得六姑称赞不已“以后谁家有福气娶你做媳妇啊!”
“六姑瞎说什么!”姐姐有些不好意思,涂了一层雪花膏的脸颊泛起红晕。那时候当然没有优质的化妆品,否则她那美丽脸庞一定更迷人。
六姑和姐姐没完没了地聊,我却觉得那是一次漫长而无味的晚餐,就连这个年也觉得索然无味。父母也几乎有一句没一句,礼节性搭话,心事重重,而这心事也只有我隐约感觉到。
“真的太好了,一大清早开门就捡到一百元钱。”老王高兴地大嗓门叫嚷着“丢失的猪也够不着这个价钱,上天有眼啊!”。年初三,我们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早餐,老王的叫喊声,声声入耳。
“老头子,六姑还的钱,我昨晚埋在米缸里,现在不见了!”母亲听到老王的笑声,放下碗筷进到里屋,摸索无果,紧张地回到餐桌边。
“也……好……”父亲望着我,想说的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他用莫名的眼光望着我“正……好……我正想……”
我立刻躲避了父母的眼光,赶快走出庭院门外,外面风清气正,村中一帮老小人家在榕树下玩耍着:小孩们在放鞭炮,大人们下棋、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