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忘带了——”

沈萧雨走进车棚听见方梓逸正对雨幕仰天长啸。

方梓逸立在山地车前，看着空空如也的车篮，笑着，如镜花水月，揉乱了幕天雨帘。

沈萧雨不敢贪看一眼，匆匆扫过方梓逸颀长挺拔的身影，慌忙敛眸整理手中的课本，心底却在细细地算着，这是方梓逸第几次忘了带雨衣了，没错，是第二次，聪明绝顶的方梓逸居然两次忘了带雨衣。

上一次忘带雨衣是料峭春寒，方梓逸面对潇潇暮雨豪情万丈道：“年轻人怕什么！”说罢，跨上山地车就冲进雨幕里。

彼时，沈萧雨整理好课本穿上雨衣正拖车走出车棚，听到背后生风，忙不迭回头，方梓逸风似的从身旁越过，流星赶月般出了校门口，任由风雨模糊了身影。

沈萧雨不等回神细想也跨上车出了车棚，那条熟悉的巷口只见密密麻麻的雨丝铺天盖地，早不见方梓逸。联想他风驰电掣的骑车速度，像极了《那些年》里柯景腾脚踩风火轮似的骑车模样，不由恍惚一笑。

忽而划过天空的闪电挟带着惊雷在头顶炸开，急雨如豆在车棚顶噼里啪啦爆下。

沈萧雨惊惶地不由哆嗦了一下，生生将过往思绪撕裂断下。

今日此时的雨瓢泼如洒，如老僧入定时手中的念珠下得不慌不忙，一时半会停不了，没有雨衣也走不了。

她收拾好课本，穿上雨衣，默默地拉着车从方梓逸面前走过。方梓逸靠着车，面对暮霭沉沉，风雨飘摇，如怅然望归的书生一筹莫展，只一把潇潇背影面对着她。

沈萧雨停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和他不熟。

沈萧雨在高二（1）班，文科班，方梓逸高二（2）班，理科班，一堵墙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

隔着天涯，她仍能望到他笑颜如花。

方梓逸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老师的宠儿，众女生的仰慕对象，不仅理科成绩拔尖，更写得一手好文章，多次拿过作文大奖，文理通吃，早已内定了保送重点高校名额。

沈萧雨读理科不行，读文科也差强人意，就是这样一只丑小鸭，因遗传基因不易突变，不做有朝一日变成白天鹅的梦。

沈萧雨嗫嚅了好久，才喉头艰涩的开口：“你可以让一下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其实她本来想说的是：“方梓逸，你怎么又忘带雨衣了，你有伞吗？如果没有，我这里有。”

可是她不愿说的话已经说出口，该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没说。

沈萧雨无限懊悔。

方梓逸回头，歉意一笑，转身让出一条道。

沈萧雨呆在车上，心神恍惚一怔，紧紧握住车把手，自行车已不由自主的滑出车棚。

沈萧雨急忙刹车，人和车立在漫天大雨里。

她回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根本不由得她睁开眼睛，方梓逸立在车棚里的瘦高身影仿佛临风细苇，被雨幕撕得细细碎碎，成了点点黑影。

她低下头，沉浸在潇潇雨幕里，临去时方梓逸的笑容如新月倒影，恍惚不可辨，想得久了，笑容愈发明晰饱满，几近皓皓圆月，模糊了风雨声。

沈萧雨细细回味着，恍如疏疏夜影倒影心中，反复地来，反复地去。终于，她打断一切冥想往校门口骑去。

路过“左邻右舍”便利店，她不由自主刹住车，这家店应该有雨衣卖。她停下车，买了件雨衣放在车篮中，往回骑。

刚到校门口，她身子就被镇住了，呆立在雨中，像一只无措的小鹿——她不知该如何对方梓逸开口，该如何把雨衣给他。

踌躇良久，终想不到一个合适的措辞。

她颓丧的垂下头，狠下心调转车头。

自行车划过一道悲凉的圆弧后，离校门口渐行渐远。

沈萧雨轻盈盈的身影倏忽就融化在瓢泼的大雨里，雨水不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雪白的衣裙，暮春的雨水竟如此寒凉，顺着纤细的腿骨渗透到心肺，锥心刺骨。

沈萧雨干脆在巷口停下车，伫立在雨中。

这条巷子往南是方梓逸回家的方向，往北是沈萧雨回家的方向。

这个巷口是他们分道扬镳的起点。她不止一次看到他的身影如流星划过，明净的蓝白格子衬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跳跃的火花，随时点燃青春的烈焰。

他若回家，她会看到他。

她耐心的等待着，像一只茫然无措的惶恐的蝴蝶停憩在风雨里，又像一个捕捉目标的狙击手，随时待命。

她等待着，直到落在身上的雨滴不似先前那般沉重，风雨声渐息。她仰望天空，乌墨的天空透过枝叶渐渐泛亮，向晚的天际晕出浅浅的云霞。

那抹熟悉的身影在斑驳的晚霞里映出清晰的轮廓，磊落分明的眉宇，隐隐似有宝光流转。

是的，她等到了他，看到他穿着雨衣出现在风雨中，穿过栅栏，越过绿藤，径直往巷口来。

随着方梓逸的临近，沈萧雨的呼吸不由一滞，恍若凌空涉虚，失去了重心，晚风掀起她的长发，方梓逸的车恍若轻烟倏忽从身边飘过，眨眼就消失了。

他的出现如此迅捷如电，甚至没有注意到屋檐下停着一辆女式自行车。

车辙留下的水纹荡漾起的涟漪时聚时散，渐渐消失无踪，只有檐下的雨水兀自不紧不慢地滴着。

他若安好就好。

每一次他的出现都宛如神祗，而她只不过他脚下的微尘可有可无。

等待是千年漫长的劫，而相遇只是刹那。

沈萧雨很想知道方梓逸哪来的雨衣，可是转瞬即逝的机遇不容她多说一句话，其实即使有时间，她也没有勇气开口。她知道，她是方梓逸眼里最不经意的风景，她坦然接受。

如此相遇，已是见他的最好方式。

沈萧雨踏上车，眸中闪着笑意，仿佛明净的春天里开出的一树一树繁花，花香染尽尘埃。

令她意外的是，第二天在车棚里又遇到了方梓逸。

他正给自行车上锁，阳光透过树梢筛下碎碎的金光在他白衬衫上肆意跳跃着，像一个个顽皮的精灵。

周日、周一，能连续两天看到他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福利。

沈萧雨望着方梓逸背影出神，隔着一排排自行车，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沈萧雨不待方梓逸转过身来，迅疾垂下头整理课本，锁好车。昨晚买的那件雨衣依旧静静地躺在车篮里，也许下一次用的着。

老天待她不薄，总会下一场雨，让他们继续相遇。

“车棚，是我能走近你，唯一的方式。”沈萧雨捧着书，默默转身离去。

下课路过高二（2）班，教室里传来阵阵欢笑声，不用说方梓逸正说段子逗乐。

整个高二年级都知道，方梓逸的笑话段子是一个接一个，信手拈来，笑料不断，而且边解题边说，往往一个笑话还没说完，超难的科学数学已解了三四道，用方梓逸本人的话说，这就叫“玩”，玩数学，玩物理，边说边玩。

沈萧雨静静穿过走廊，高二（2）班教室的窗玻璃上倒映出她纤弱的身影，像一记随时可以抹去的印痕，来去无迹，她不是来听笑话的，她是来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让她心安。

用苟且的下课十分钟争分夺秒的来一次听觉盛宴，这成了她的习惯。

现在她只期盼老天再来一场猛烈的暴风雨。

沈萧雨立在走廊上，望着青葱如碧的偌大校园默默祈祷，像一只翱翔在海面上孤独的海燕。她失笑，若是现在去做高尔基的《海燕》阅读题，对于海燕精神的理解会透彻到让憎恨她的语文老师追悔莫及。

猝不及防的上课铃声打断了她的遐想。

沈萧雨坐在教室里，听着语文老师讲解《孔雀东南飞》，心不自觉悲凉凄惶。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这个学期即将接近尾声。

并不是老天没有下雨，而是下雨的时候方梓逸已经披上了雨衣。

并不是在车棚里遇不上他，而是遇上他的时候，她没有勇气拿出那件雨衣。

待万事俱备之时，那天，那雨，那车棚，却没有了方梓逸。

上天对待一段孽缘都是一场孔雀东南飞。

沈萧雨苦笑，路过高三（2）班也没有听到方梓逸的笑声。

沈萧雨惊惶，早上在车棚里也没有看到方梓逸的山地车，她以为风雨无阻早到的他偶尔也会开个小差晚到，却万料不到他今日没来，他生病了？

沈萧雨心神不宁，被万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点名好几次，最后一次语文老师老张厌恶道：“背诵《小石潭记》，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许错，否则抄写语文书30遍。”

全班同学哀嚎，纷纷侧目——老张一如既往的变态。

沈萧雨目睹全班哀鸿遍野的惨状，镇定心神，一字一句背下来，又在同学的震惊瞩目中坐下。

有几个同学吐着舌头道：“标点符号也没错哎！”

她是如此沉默，以至于无人知晓她是如何努力迎头赶上的。

老张不无嘲讽道：“能背有什么用，老王刚才课上布置的那道三角函数解出来才是能耐。”

众所周知，老王布置的数学题是如何波云诡谲，变幻莫测。

沈萧雨默默垂下头，倔道：“已经有了思路，只是下课才能给老师看……”

老张冷哼一声，算作收场。

那道数学题终于在沈萧雨的锲而不舍下利落解开。

看到那满页的SIN，COS，沈萧雨忽然泪湿睫羽，这应拜方梓逸所赐，若没有他的笑容温暖招摇，又如何能知晓自己有如此潜力。

沈萧雨直到第二天才知道方梓逸去了京都大学自主招生面试，如无意外，他将会被保送进那所大学。

沈萧雨知道以自己的实力进那所大学万万不能，但是可以考到他那所大学所在的城市，这样可以离他近一点。

因为一个人去一座城。

整个高中生涯都将接近尾声。

栀子花香弥漫整个校园，考场外的雨仍旧下得不慌不忙。

在考场休憩的瞬间，方梓逸的身影一瞥而过，沈萧雨莫名心慌。

他进那所大学毫无悬念，但是他说，如果没有经过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他的实力需要经过考场证明。

这就是方梓逸。

沈萧雨没有那样的机会聆听方梓逸的心声，可是他那样的人物，仿若云端，一举一动都牵着他人的神经。

沈萧雨目送着方梓逸远去的身影，伫立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怅然若失，直到考场铃声响起，才蓦然回到教室。

方梓逸不负众望夺得高考省理科状元，而沈萧雨也如愿进入和方梓逸同一个城市的大学。

北上的列车缓缓启动。

沈萧雨趴在车窗上，向渐行渐远的送行人招手，向流逝的光阴告别：方梓逸，为了离你近一点，我耗尽平生所有的努力。方梓逸，我真想告诉你，你的身影温暖了我整个青春。

此去，山河迢迢，人海茫茫，同在一幕蓝天下，却是相见渺无期。

沈萧雨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有好事者建了一个群，她加进去，赫然发现，方梓逸也在，而且他的QQ空间是开放的。

她每天去他的空间闲逛，翻看他的日志，期待他的更新。

可是他的空间什么也没有，没有一张照片，没有只言片语。

多么丰满的人生在他眼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沈萧雨周而复始的这片空白地带打转，留下脚印，转而又删除空间来访记录。

最近的空间日记写着一首《梧桐雨》小诗：

“梧桐漏下时光，

雨漫下车痕，

悠然悠然的梧桐雨沥尽回忆，

就像这雨终要歇，

而我终将走尽这梧桐雨，

越过万水千山，终究越不过你，

你的白衣素裳，

是我一曲流年离殇。”

空间底下留言纷纷：追问这白衣素裳是何人？

方梓逸打着哈哈，一概没有回复。

这已经是大三。

方梓逸被推荐到大洋彼岸的著名高校做一年交换生，继续读研深造。

他如此优异，出国留学深造是他必然选择。

一瞬间，沈萧雨眼前梧桐雨萧萧而下，洇湿了整个世界，遮天避地的梧桐叶席卷而来，淹没了过往的光阴岁月。

那条梧桐雨的长巷是沈萧雨和方梓逸回家的必经之路。

沉默，是留在彼此世界里最后，最后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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