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心学的奇特色彩是:易简。
《易·系辞上》有: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系辞》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篇精湛的哲学论文。据说孔子读《易》,作《十翼》,申说上下两篇《易》经原文,条贯义理,别自为卷,总曰:系辞。《易》经原为一部奇书,系巫觋卜筮之学;后经儒家润色、阐发、文王拘里而演《易》,孔子五十读《易》。《十翼》是否孔子一人所作?学术界有争论,但深受孔子思想的影响,则是无疑的。上面摘录的《系辞》开篇,以乾坤为喻,深刻地论述了种“易简”哲思,试译意如下:
乾(天)的太初始创纯发于自然,无有艰难,以平易为人所知;坤(地)的生成万物静承于乾阳,不辞辛劳,以简约见其功劳。如果人的作为,如乾的“易”,别人也容易明白;如坤的“简”,别人也容易随从。容易明白,则和他同心的多,因此有亲;容易随从,则与他协力的多因此有功。有亲则一于内,故可久;有功则兼于外,故可大。久,是贤人的大功德;功,大,是贤人之大事业。效法乾坤之法,可以得天下的至理。
陆九渊汲取周《易)的智慧,以“易简”作为自己创立心学的特色依据,是从时代和南宋社会实际情况出发的。他以“简”对“繁”,用此制约当代繁琐的传《经》注《经》的“章句之学”;以“简”对“异”只要合我“底”,就可拿来为我所用;以“简”对“变”,抓住根本,立乎其大,小者不能夺,不变应万变;以“简”对“众”,哲学要深人民心,被平民甚至文盲接受,必须“易简”;否则,无法普及。两宋盛行“身、心、性、命之学”,诸家蜂起,众说纷纭。哲学的天空群星灿烂。“救儒复圣”“内圣外王”的思辨儒学——理学,在乱世特别显得斑烂多姿,文化气
候似乎是玫瑰色的。陆九渊在匪夷所思、扑朔迷离的理宫中,独具慧眼,独辟蹊径,进门就抓住了要害,貌似禅学的“直指本心”实则“直指人伦”,高标独帜地创立了理坛奇峰—心学。他坚信“可久可大”,自称“易简功夫”,但惹来了许多麻烦。比如理坛大师朱熹(元晦)先生的注意,在他一露头就以“陆学”为“对待”
并尖锐的辟之为“禅学”,打入“异端”另册。但他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植根于平民,贞定于信念,磨砻于众儒的“共命慧”,百折而不回。因此,也赢得了后来大哲王阳明的赏识:“圣人之学,心学也。”并承之而创立了“陆王心学”。
陆氏“心学”的内容、方法及逻辑结构是什么呢?“心学”不随人脚跟,人云亦云,将理学结构简而化之,不侈谈“身心性命”,不乱立概念,不玄而又玄,甘冒“心性、性情、身性、理欲不分”之险,笑领“粗糙、空疏”之讥,从“会极”着眼,“平民需要”立脚,“心”字入手,创造性地进行易简心学四重奏:即本心说、同心说、蔽心说、洗心说的全面显现。
一、本心说
如前所述:人心固有“四端”,就是“本心”。恻隐、羞恶、恭敬(辞)是非的“仁义礼智根于心”,这是孟轲在进入文明社会后高度概括地总结人类的潜能——善心,既有思想家的良好愿望,也有引人向善的价值取向。孟轲强调孔子的“仁”即“四端”的显现,并认定是“先性”的,不是“后天性”,人人皆有。
陆九渊承接孟子心之学说,阐明之并信其实有:
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
知此理也。先觉者,觉此理也。爱其亲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见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者,此理也。可羞的事则羞之,可恶之事则恶之者,此理也。是知其为是,非知其为非,此理也。宜辞而辞,宜逊而逊者,此理也。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内此理也,外亦此理也。故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所谓安宅、正路者,此也。所谓广居、正位、大道者,此也。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陆集》5页)
这是陆九渊对孟子“本心”概念的完整论述。
请注意结尾九个字。陆九渊坚定地笃信“仁义”根于“人心”,这是古人体悟到的,也是“实有”的。儒家认定:人性中有“仁义”,是先天有的。因此,人类赖以繁衍至今,进入文明社会,是安宅、正路、广居、正位、大道。否则,人类早死光了。这种道德观念,植根于心,就像(易)经上说的:大地(坤)生物不邪(直)、安静不躁(方)、无物不戴(大)的“直方大”一样,自然而然,无需操练,无有不利。
陆九渊承接孟子的“本心”说,再度强调“人的四端”,指明人与禽兽草木之别,启发每个人的价值自觉,不要“贼”、“贼君”,确信人道会自我显现和统一。陆氏有两点发展:一是看到人性有“不善”的面,推论“本心”除受蔽或失落外,亦有天生的“不善”。他说:“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今人多失其旨。盖孟道性善,故言人无有不善。今若言人之不善,彼将甘为不善,而以不善向汝,汝将何以待之?故曰当如后患何?”(《陆集》410页)二是认为“本心”的善不止四端。他说:“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这四端而已?又就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陆集》423页)“充心”论看到人的善性在发展,并非静止不变的。保持“本心”的方法即:存心养心,不要放失,不要砍伐“本心”的嘉木绿荫,不要让“牛羊”糟蹋“本心”的瑶花瑞草。
二、同心说
根据孟子说的“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25)陆九渊创造性的提出了“同心说”。他说:
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
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陆集》88页)
又说:
千古圣贤若同堂同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陆集》405页)
以上,说的是“大智”,即圣贤同心。不论东哲西哲南哲北哲,也不论上下几千年,只要是有道德有智慧的昔贤时贤,他们说的尽管不同,其根本道理则是一致的,相同的。只要人类存在,万世都是如此。后来,鹅湖之会时,陆九渊著名诗句:“斯人千古不磨心”,已具“人类心”同之意了。“同心说”超越时空,脱乎言诠,已是“美的心灵哲学”,接近“普通人的本质”,为中国人普遍接受,引发俗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影响极其深远。生活愈来愈证明:地球上的人类都有同心。“爱心”是相同的,“和平心”是相同的,“同情心”是相同的,“七情六欲心”是相同的。否则,地球村早已毁灭了。保持“同心”的方法是:想己想人,识情达情,料理人情,“莫道前途无知己”,“心有灵犀一点通”。
荷兰的斯宾诺莎是近代动力心理学的创始人。他用“有关人的本质”的模式,说明人是“同一”者,同样的规律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有效的。现代德国心理学家、社会哲学家埃里希·费洛姆也承认人有共同的精神结构的人的本质,否则就无法谈人性。马克思也承认“人的本质”的存在。但他进一步区分了“普遍的人的本质”和“每个历史时代中变化的人的本质。由此可见,“人的普遍本质”是相同的,象山的“同心说”正指此。
三、蔽心说
人心无不善,但又无有不蔽者。陆九渊说:
愚不肖者之蔽在于物欲;贤者智者之蔽在于意见。高下污洁虽不同,其为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则一也。(《陆集》11页)
理,只在眼前,只是被人自蔽了。(《陆集》453页)
世俗情欲底人病却不妨,只指教他去彼就此。最是于道理中鹘突(糊涂)不分明人难理会。某平生怕此等人,世俗之过却不怕。(《陆集》459页)
看来,陆氏恍惚悟到“人心”蔽与不蔽的社会因素。因为“物蔽”是每个社会都有的,而“意见”则带有浓重的时代和社会因素。这种人“乍宽乍紧,乍暗乍明”,甚至人云亦云,糊糊涂涂成了理念的殉葬品。如果是“时代的落伍者”,最难挽救心灵。
四、洗心说
本书第五章第二十节《陆氏心学纲领宣言》,即陆九渊南宫春试《易》学试卷,赢得声誉,朝野震动,蟾宫折桂。陆文虽是个纲领式宣言,但侧重在《洗心说》,已作全面介绍,此处不赘。难能可贵的是,《蔽心说》与《洗心说》都是在“圣凡同”的思想前提下立论的。圣人凡人都得“洗心”,方法是“剥落”。即:
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 (《陆集》458页)
“本心说”、“同心说”是说“善”;“蔽心说”、“洗心说”是说“去不善”。阴阳相生,正反相克。“四重奏”统一于一个“心”字上,可谓“人极”完备的显现,也正是“会极”的下手处。
陆九渊的“心学”是“道德践履学”。它的奇特之处是“易简”,特点却是“从里面出来”。其根基却是“天人合一”,赞扬并光大“人性”深处的“潜能”。主要是直觉顿悟、切体证“本能之心”,但也有认知客体世界的萌芽。即使在道德伦理领域中,虽然主要是诉诸主体意识,也并不完全排除外力。如陆九渊经常说的“磨砻”、“智识”、“明师”、“扶持”、“视师友”等。他说:“如得明师良友剖剥,如何去得浮伪,而归于真实?”(《陆集》464页)即明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