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或是小镇里长大的孩子，比起城里的孩子，有一种“迟钝”。这种迟钝倒不是说智力或是什么发展缓慢，而是“长大”方面的迟钝。大概是无人管教天天野着，也没有其他的信息来源，很多事情都是他们自己慢慢长大慢慢体验才懂得，这倒也是一种很自然的生长过程，就像没有被农夫拔过的苗，本身并没有什么，但如果生存在一片被拔过的苗之中，就会格外显眼，这道理，小春也是进城了后才慢慢明白。
小春是家里的二女儿，父亲在林城是不小的官。当年父母为了求得一个“好”，冒险生了二胎，用了各种方法想生一个男孩，没想到生下来却又是一个女儿。父母很是失望，小春还没满月就把她过继给乡下的一个远房亲戚家，每月给点生活费。
乡下的爷爷奶奶虽然没什么文化，对小春却很是上心，所以小春从来也没为没见过爸爸妈妈的烦恼，再说小伙伴们有很多也都是爸妈在外打工，很久见不上的，所以彼此之间也并无什么比较的空间。
小春的父母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只不过那时候求子心切，一狠心一冲动才把小春送出去，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加上后来小春的母亲打掉几个孩子身体不行再也生不了了，动了接小春回去的念头。
小春回到城里的时候大概10岁，黑瘦黑瘦的，在那些城里孩子中格外显眼。不过孩子就是孩子，除了极个别的人，没过多久便没人会再谈论小春的外表了，更多的是，谈论小春的各种奇怪的技能。比如，小春会爬树，不是那种有很多枝桠可以踩的树，笔直的树，小春三下两下就能爬上去，像一只小猴子。小男孩们纷纷效仿，对此一脸崇拜，在树下扯着嗓子问树上可以看见什么。小女孩们大多对此持不屑的态度，虽然内心是有些羡慕男孩们对小春的崇拜眼神的。
夏天的时候，小春带着一大帮子男生去林城河游泳捉鱼。此事本来没有什么，小春的夏天一直是这样过的，她也没有想过男女的区别，如果那些女生愿意加入，她也很愿意跟她们一起玩。但是，嫉妒心是可怕的，流言是可怕的，小春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些。
小春以前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或者说她还没有那个意识，关于别人对自己的眼光。小春和以前的小伙伴们在一起总是玩，总是说怎么爬树怎么摸鱼去哪儿去哪儿摘果子，小春没想过其他的，她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小朋友是怎么过的。她们会讨论谁的小裙子好看，谁的鞋子更特别，会议论别的女生，特别是那些受欢迎的。
去河边的第二天晚上，小春妈妈抓住又要跑出去玩的小春，把她摁在沙发里，开始了审问一样的谈心。原来学校的老师给小春妈妈打电话，说学校的孩子们都在说小春早恋，和一帮男生玩在一起。小春的妈妈倒是明事理的人，十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呢？小春每天除了玩也没想其他的，自打把小春接回来以后，妈妈也一直觉得亏欠她，总是给她很大的自由。想来倒是自己放任了小春的性子，所以虽然她不打算和小春谈早恋的事，也是想好好管教一下小春，希望培养她一些新的爱好，像别的小女孩一些，弹琴或者画画什么的。小春想了想，觉得画画挺有意思，就选了画画。
但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小春妈妈一样通情达理，不怀好意，心思不单纯的人远比想象的多。虽然迟钝如小春，也还是感受到了一些奇异眼光。
第二天早上，小春去办公室交作业，老师便开口说一些你妈妈应该跟你谈过了吧，希望你在学校里要多点注意之类的话，小春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就回去上课了。但有意无意的，总觉得有眼神在看她，下课玩时，也总觉得大家在避开她的感觉。小春性格直接不会遮掩，于是直接问了同桌，同桌虽然是女生，但是内心其实也很是崇拜小春，她常常想加入小春爬树游泳的队伍，但一想到都是男生，又觉得不好意思。她回答的支支吾吾，经不住小春的再三询问，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小春。
原来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议论小春，小春总是和男生玩在一起，和男生去游泳抓鱼，这些事都传到孩子家长的耳朵里，家长们都让自己的孩子离小春远一点，怕被小春带坏。
小春似懂非懂，她有些糊涂，大概这是自她出生以后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吧。
对于大家有意无意的疏远，小春只是有些难过，就像自己养的小鸟死掉了一样的难过。她还不懂得愤怒，不懂得这个世界的偏见和流言会让人怎样愤恨人心的险恶，即使还只是十几岁孩子。
但是这种难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件令小春意想不到的事情冲淡了。周末的时候，妈妈带小春去市里最好的美术老师那儿学画画，这个老师是当地美大的退休教授，因为年事已高，收学生的数量很是有限。他是一个及其看重天赋的人，在他看来，世界上有些事能够靠勤奋来弥补，有些事却是怎么努力也不行的，就像一把制作无比精良的钥匙开错了锁，无论钥匙本身多么完美，可是拿去开一把错的锁无论如何也是打不开的。所以想要拜师的学生，要在他面前用他定的主题画一幅画，他再决定收不收。
他给小春的主题是风，他想看看一个没有绘画基础的人会怎样处理这些抽象的事物。小春从来没有画过画，对她来说无所谓难和易。她想了想，乡下从来没有刮过很大的风，顶多也就是春天时候在河边玩时，河风会轻轻吹起他们的衣服，对，还有水面，会吹得褶皱起来。她把她脑海中想的画面就这样画了出来，河流，河边小朋友被吹起的头发和衣服。没多久，小春的画便完成了。
老师也没想到小春会那么快完成，他还没给另一个房间的几个孩子指导完，小春的妈妈就过来告诉他小春画完了。速度快的让他有些惊讶，过去来的孩子有的改了又改，有时家长还偷帮着画几笔，只为了能拜入他的门下。这孩子，那么随意，要么就是天才，要么就是闹着玩。他心里想着走过去，他笑了笑心想哪那么多天才，大概又是个随便来的孩子。边走他脑子中已经组织好了怎么拒绝的言辞，这样的事虽然常有，但他还是不想伤了孩子和父母的心。
小春看到老师进来，大眼睛盯着他，也没说话。他径直走过来，拿起小春的画，愣了半晌。“这是你画的？”他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小春，小春点点头。他还是有点不可置信，虽说笔法还很是稚嫩，但是对各种细节的把握和刻画，对于一个绘画基础为零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迹。小春把水纹，飘荡的衣服和头发，甚至小朋友的影子都画了出来，那种感觉，如临其境，在这样大热的天，他甚至感觉有一丝凉风拂过。
“真的是天才吗？这样就被我遇见了？”在美大教书这些年，他没少遇见聪明有天赋的孩子，但是像这样的，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十岁的小女孩，让他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
不过这一切，对于小春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她只知道，每周她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都要来这儿度过。虽然玩的时间没有了，不过对她来说，画画比爬树有意思多了。
天赋这东西，说来也奇怪。小春在其他方面反应迟钝，偏偏就在画画上面领悟力超群。老师说的技巧，马上就能理解和掌握，没多久，小春的画技就进步飞速。老师也动了让小春走上专业道路的心。
小春虽然好动，但是在画架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跟呆了一样。小春内心隐隐觉得，这事比爬山有意思。老师常常带着小春去各种地方，画大自然，画建筑，画人。画的越多老师越止不住的感叹，小春简直就是为画画而生的，她常常能冒出一些不寻常的想法，她笔下的人物，仅仅通过看到她画的背影，就放佛能感受到那个人的表情，想法。
但是小春有一个特点，她只会画她经历过和看过的东西。老师曾经让小春画过一本童话书的插画，那个童话是关于龙的故事。小春却怎么也画不出来。老师给小春看了很多龙的画，但小春还是怎么也下不了笔。原来没有身临其境感受到那个氛围，小春是画不出来的。平常人用眼睛，脑和手作画，小春是要用全身作画，她要全身心的感受那种氛围，才能画出来。老师想了个办法，听说乡里有人舞龙，就带着小春去看了，看过以后，小春画的龙栩栩如生，就像要从画里飞出来一样。
老师觉得小春的天赋不能就这样浪费了，于是让小春从学校里退学，带着小春到处采风，尽找些稀奇的玩意儿看。小镇里有到处巡游的马戏团，说是有蛇身人面，于是老师带着小春进到那个小房子里看。一看还真是神奇，那个女人的下半身真的就像蛇一样，灵活的在扭动。小春看了倒也不怕，她左顾右盼，看那个女人，看周围人的表情。回去立马能画出一副活灵活现的观蛇图。老师常常觉得，小春的作品太逼真了，好像会说话一样。
小春的画一直进展的很顺利，没几年就已经小有名气了。然而流言蜚语也总是伴着名气而来，十八岁小春，又一次陷入了流言的中心，只是这一次，她明白了流言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