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郑秀在我家里看到一面又一面的照片墙的时候,她讶异了有二十多分钟,在不同的照片墙前用滚圆的眼睛盯上几十秒,然后转向下一面……
“你这是摄像馆吗?”终于肯歇脚坐在沙发上的她说道,“摄像馆里的照片都没你家墙上的多。”
她一口气喝下整杯温白开,我又给她续了一杯:“加点蜂蜜?”她点了点头。
“那你是准备过去住多久?”她的话题一转,但我知道她在问什么。
“不知道,也许十天半个月,”说完,我开玩笑地补了一句,“也许三年两载。”
“你疯了吧?”她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三年两载?——哪有那么多东西给你拍的?就一个小村子,三天两头就够你把村头村尾走遍了,而且——”
“——而且太不安全了,你一个女孩家家的……”她这话说了太多次,接下去要说些什么已经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了,“不要担心,你——还有我的家人、另外几位好友,我都一并说了,都知道我要去那儿,再者,我已经提前与村长联系好了,住所也安排得很清楚,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惜我还有工作,不然一定陪你去,不过三年两载还是太久啦!”郑秀继续喝着水,也许上一杯让她撑了,这会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不过我会去找你的,大概半个月以后吧,我可以休一次假,到时过去找你,如果你那会还没回来的话。”
我对着照片墙挑挑拣拣,上面钉着的都是我觉得拍得不错的照片,其中不乏有些获了奖的,我对那位村长说过,过去的时候要给他以及村里左邻右舍的带些礼物,买了点营养品——几乎是送人必备的东西。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们带些我的作品过去,也许他们会喜欢,如果不喜欢的话,就当是营养品的附赠品。
郑秀说的那些话我模模糊糊听了一些,其实不用听我也知道她说了什么,她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这样说了。我于是半认真半敷衍地点了点头,说:“好的,还没回来的话,我会等你过去的。”
与郑秀见面后的第二天,我就带上收拾好的行李,打一辆出租直达村里。
村子坐落在崇山峻岭之中,道路崎岖,但好在足够宽敞,能容许四轮的车子通过,不过也许昨晚才下了场雨,橙黄色泥土地泥泞不堪,出租车师傅一边开车,一边冲我抱怨。我一开始还“嗯嗯”地应着,不显得他在唱独角戏,后来实在听得烦了,就说,“确实路很不好走,辛苦您了,到时我给您加钱,两百”,便不再搭理他,他也悻悻地闭上了嘴。
下车收钱的时候是这一路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墨绿的青山将间间矮小的房屋尽收于胸怀之中,山顶环绕着白色的云烟,远处传来溪水潺潺流淌的声响,但是我张望去,却不见溪流的踪迹。近处传来鸡鸭的啼叫,还有鹅拉长脖颈的叫唤声,水田居多,劳作的身影一个个扎进田里头,沉默地各干各的农活,像是累极了并不愿意开口,其中稳稳立着的还有一个又一个形状各异的崭新的稻草人,做得太真实了,活像一个个真人。
我跟着村长,拖着行李箱,一点一点地把风景看到眼里。
听说这儿的稻草人很有“生机”,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想把它们的“生机”留存些许到我的相机里。
二
“路不好走吧,昨晚下了场雨,现在脚踩到路上,拔出来都要沾一层厚厚的黄泥土,”他的目光转向我白色的——现在已经成了半白半黄的鞋子上,“可惜了你这鞋子。”
“没关系,”我说,“辛苦您帮我一起拿行李,我给您和周边的邻居带了点东西……”
他憨厚地笑了起来:“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可一定要收下,”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我的小小心意罢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问了其他问题:“你来,也是为了这些稻草人吧,你说你是摄影家?”
“是的,稻草人的名声传扬在外,听您这么说,看来有不少人为了稻草人来过村里了?”
“也没有很多人,三三两两那么几个吧,确实都是冲着稻草人来的,不过说实在,我们这村里头也没什么别的风景了,青山绿水的,哪里没有呢?”
“说笑了,城市里现在正缺这些‘青山绿水’。”
他挠了挠头:“是吗?我就没出过村里,读完初中,村里说我是‘可造之才’,培养我当了村长,那会还没这么宽敞的路,出入只能骑一辆摩托车,村里事务多,我都没什么机会出去——后来总是有外面的人骑摩托车进来卖东西,接着路宽了,直接开着大车运货进村里卖……”
瓦片房屋逐渐把田地掩藏,田里的人影也被挡了去,我眼前出现的,是弯弯绕绕的小路,绵延直上,经过几道台阶,就是为我准备的小屋。
“这么说来,村里的人也很少出去了?”
他一边应着,一边帮我把重重的行李箱搬上台阶。
“那村子里有学校吗?”这一路过来,我还没看到像是学校的建筑物,但他说过自己上完初中——那么应当是有的。
不出我所料,他说:“有啊,”而后又补充道,“不过只到初中——不过到初中也就够了,又不出去,种种田哪里需要多高的文化。”
“为什么不出去呢?”
“啊?村里不好吗?大家世代都在这儿,彼此这么熟悉,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
简陋的泥土砌成的墙壁现如今已然污迹斑斑,破洞的木头搭成的小床,上面的垫子有灰色的、黄色的、深棕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液体干透的痕迹,房间顶部的墙角有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地上几只肥大的蟑螂东爬西窜。两个颜色艳丽、除了轮子之外十分干净整洁的行李箱与这间小屋对比鲜明。
“这样啊。”我浅浅地回了他一句。
他说:“我就住在下一个台阶的那间小屋里,”他指了指窗外,透过朦胧一层水雾、水雾上斑斑点点的黑的窗玻璃,我看向无法被看清的地方,听他接着说,“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去找我,我一般中午晚上的饭点都在那里,不过我现在更多待在村长居所,就在村的中心处。”他的声音透着一丝丝的疲惫,也许是搬行李箱搬累了。
我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我打开了其中一个较大的行李箱,里面是我买来的物品,给了他一点,又委托他帮我把其他的送给邻居,我说:“实在麻烦您了,我刚来,不太好意思去敲门。”
他道了谢,又替其他还没收到的人也道了谢,我看见他把营养品稳稳地提在手上,把装着照片的一个白色的信封随意塞外裤子后口袋里——我真怕他会完全忘记照片的存在,等到洗完了裤子,才从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照片出来,然后或许会丢进垃圾桶里也说不定。
我忍不住提醒他:“照片也请记得给他们几张。”
他敷衍地说:“好。”
可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我顿时有点纳闷,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也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他先开了口:“是这样的,我们村子把村里的‘稻草人’当成旅游景点了,虽然来的人不多,但是我们尽力服务得周到……”
我大概懂了他的意思,不过在我来之前,他只向我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没有说过这些。
我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现金递给他,说:“哦,不好意思,我现在才知道——一百元够吗?”
“够的够的!”他把营养品往床上一放,双手接过了钱,轻轻地把这一百元对半折叠两次,然后拿出一个小布袋子,把钱慢慢地放进去,又把布袋子的口子拉紧。
“有什么事的话,尽管找我!”他的语气很欢快,提着东西往外走的背影也染上了一层愉悦。
我拿出照相机,对着小屋的各个角落拍了一遍,破败的屋子是整个村子的象征,虽然我还没去过别处。我的照相机捕捉到了结网的蜘蛛的勤劳,也留下了狂奔的蟑螂的猖狂。拍完后,我把墙角的蜘蛛捅了下来,东一脚西一脚把它踩扁了,也逮住了蟑螂,它们瑟瑟发抖的身躯终于一动不动,脚朝天背顶地地,统统被我扫进簸箕里。我把床上的垫子拉到角落里,方才觉得这个屋子算能住人。
三
窗户由内朝外擦干净后,我看到的终于不再是白茫茫中带着黑洞洞的前方,而是被雨水冲刷过的阶梯、阶梯上还未被冲走的家禽的屎;被洗涤而显得焕然一新的瓦片铺成的屋顶;葱郁的院中小树,小树周边大大小小的盛放着浑浊的泥水的水坑;远处的水田、田里仍旧一蹲一起的人;一个个立起来的稻草人,清风吹不动它们挺立的身姿。
小时候,家里人总爱哄骗小孩子,说“要是不听话,就让警察叔叔把你抓走”,孩子长大了,知道警察叔叔只抓坏人,他不过淘气了点,还不至于做恶,于是家里人便换种说法,说“不听话的孩子,会被鬼怪给抓走的”,或是“夜里会有狐狸和狼,还有野猪之类的,专吃不听话的小孩”,从而达成恐吓的目的。这样的村子里头,不乏会有类似的话,专门说给年幼无知的小孩听,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他们都不说上面的那些,而说“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做成稻草人,然后一辈子一动不动的,只能守着田地了,你们看,田里的那些稻草人,就是不听话的小孩子做成的”。听起来蛮有意思的,小孩子毕竟不知道,大人们有多爱惜这些稻草人——村里很大一部分收入就是“稻草人”赚来的——之后这儿被当成景区之一,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看望田里的稻草人,看完了便离开,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不过一批又一批,如同奔走的河水……不知哪天会断流;村里人依旧守着这个小村子,守着这些稻草人,没有人愿意到外面去,因为“外面太可怕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喜欢把最好的留在最后,所以先去探望巍峨的青山,高耸直入云天的大树;与先前只闻其声不见其身的溪流一一打了招呼;山中鸟儿叽叽喳喳,盘旋着四处飞散,它们很自由,因为没人在意这片山,更没人在意它们;我从墙壁斑驳的学校转向新糊上一层水泥的村长居所,又从村长居所兜兜转转地,逛完村里的所有小屋,包括破烂不堪、结满了蜘蛛网,除了桌子是新的之外,其他一切都充满了古老气息的小庙。
最后我才去了立满稻草人的田地。
里头劳作的身影依旧那样多,一道一道的,佝偻在炎炎的烈日底下,身上的汗水还没滴下来,就蒸发在空气中。
“你是外来的人吧?”我站在田埂上,才举起手中的相机,突然视野一片黑暗,原来有人用手挡住了我的镜头,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
把相机挪开之后,我看到镜头上糊上了点黄土,还有新鲜的水珠,我有点儿生气,但还是把气往肚子里咽,表情收住了,语气却忍不住有些冲:“是啊,怎么了?”
他不爽地皱了皱眉头:“外来人来看稻草人,是要付观赏费的,没人跟你说过吗?你来多久了,看过几次稻草人了?”
我心想:“从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后来住在小屋的几天往窗外一看也都能看到,难道也要付‘观赏费’吗?”
但我毕竟是“外来之人”,且又有几个人好奇地走了过来,我只好忍气吞声:“今天刚来看稻草人,抱歉,我不知道……请问观赏费多少?”
“五十一次。”
贵得离谱,可我又能说什么,我觉得如果我现在说“那我不看了”后扭头走,接下来他们或许会时时把我盯紧,甚至把我小屋的窗户拿报纸糊上。
我把钱给了他,又看看其他人:“钱给你,那其他人呢?总不能一会来一个人收‘观赏费’吧。”
他几乎是把钱抢过去的,中指对着纸币掸了两下,对着阳光瞧了两眼,深深地看了一下我,才把钱塞进脏兮兮的口袋里,说:“我是负责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的话的真实性。
围观的几个人没有异议。他们的黝黑的脸庞上有一条又一条深邃的皱纹,笑的时候皱纹跟着晃动起来,像海面泛起的层层波浪。
我取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把镜头上的污迹擦去,正准备拍照,他又伸手挡,这次我反应很快,他并没能碰到我的相机。
“怎么回事?观赏费不是给你了?”我的愤怒溢于言表。
“观赏费是给我了,可是拍照要额外的费用,一张照片二十元。”
简直是抢钱。
拍照的全程他都盯紧了我,拍完他也执意要看一下我的相片,以防止我手速快多拍了一两张。
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我在村里头专门负责稻草人这块,您下次来记得找我,”他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看了看另外几个人,凑过来对我轻声说,“下次来直接联系我,我家就在那里,”他遥遥一指,“我给您点折扣。”说完又贼眉鼠眼地看了看其他人,确认他们没有听到他的“悄悄话”,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在心里恨恨道。
从田地里一路往小屋走去,发现小屋的门锁被撬开,屋门虚掩,屋内的衣服散落一地。贵重的东西我每次出门都会带在身上,细数了一番,发现丢掉了一个小相机,好在那个相机还没派上用场,里面空空如也。
以后也不会在这儿派上用场了。
我当天联系郑秀叫了辆车,离开了小村子。
四
“还说三年两载呢,就知道你是开玩笑的,”电话里头,郑秀乐呵呵地笑着,“你这都没等到我休假,就回来了,我就说村子那么小,三天两头就走遍了。”
我有些疲惫地斜躺在家里柔软的沙发上:“这次你说对了,确实三天两天就看遍了。”
“你跟我说,他们几乎不出村子,世世代代就留在村里,也不知道如何待得下去。”郑秀“啧啧啧”的声音在我脑海回荡。
我把拍下来的照片打印了一份,一张一张地钉在新空出的一块墙壁上,轮到“稻草人”的照片时,我细细地又看了好几遍,才发觉,当时在村子里,竟没怎么认真看过这些稻草人,从远处看向它们,不过是一个个轮廓,走到近处又被他人分散了注意力,这会看着照片,才注意到它们脸上的缝上去的五官,嘴唇缝得厚厚的,笑起来很滑稽,黑色的眼睛如同平静的深潭,潭内无任何生机。稻草人依旧挺立着身姿,仿佛它们也是村里的人。镜头聚焦在稻草人的身上,周边的干着农活的村民反倒像极了假人,机械性地重复着一蹲一起的动作。
把所有照片钉在墙上后,稻草人的脸就望向青山和绿水——我最先心无旁骛地拍上照片的地方。被定格的的山水后来成功获奖,让我在摄影家的路上走得更远。我把这些照片看了又看——也许我是一个喜欢把最好的放在第一的人。
然而之后越来越多去那个村子里观赏的人,也都是冲着稻草人去的,也许“青山绿水”哪儿都有?——他们看完稻草人后,总要在论坛上面发点牢骚:照片和现实是两码事;“小孩不听话会被做成稻草人”,这个哄骗孩子的说法不错,我借用了,这是我花了一百观赏费后的唯一收获;观赏费很贵,拍照还要另外的钱,一张五十,太贵了,可是去了,能不拍吗;整个村子只有村长住的那幢房子能看,其他的都很破,学校也很破……
后来也有人说:稻草人也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