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那一年,我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他是我们那个小镇上的电工,在一次维修工作中不慎触电,当场身亡。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母亲在声竭力斯的哭喊声中瘫软倒地的那一幕,当时我抱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弟,拉着一脸惊恐的妹妹楞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隔壁大娘一边喊着母亲的名字一边用力地掐她的人中。
母亲醒来后又整整昏睡了两天,第三天她才打起精神起来,随着爷爷奶奶去送了父亲入土。
突然没了顶梁柱,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过最初那些悲痛欲绝的时日,只是现实并不允许她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没了,但三个年幼的孩子还在等着吃饭呢。
可家里仅有的两亩薄田是很难解决四口人温饱的,于是母亲就跟人学做冰糖葫芦,做好了她就背上我小弟抱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桩子沿街叫卖。
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记忆一直是模糊的。
后来母亲说,我应该是在潜意识里刻意忘记父亲去世后我们被人欺负的事情。其实不难想到,当时她一个娇俏的寡妇带着三个孩子,比起生活的艰难,乡间蛮人粗恶的欺压更难忍受吧。
村里的小痞子和老光棍时不时地言语调戏她,我和妹妹也被一些坏孩子拿着毛毛虫追得到处躲,头发上常常被揉满苍耳,那种圆圆的带着毛刺粘在头发上很难弄掉的小东西。
奇怪的是我却清楚的记得每次母亲做冰糖葫芦的情景,从用签子穿山楂到过糖稀,我们几个孩子的口水就不停咽,母亲会拿个小小的山楂给弟弟,对我说:“敏敏啊,弟弟小,怕酸,他不吃的,就拿着玩玩。等今天这些卖不完的,晚上回来再给你和妹妹俩吃。”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期盼母亲能把所有的糖葫芦都卖完,因为老师每天都会问我欠的学费什么时候能交上…后来,母亲把欠的学费交给老师以后,告诉我以后不用再去这个学校了。
她要嫁人了,嫁去距这边几十里的村落。
结婚那天,她一大早就被接走了。按规矩,二婚的女人是凌晨进婆家门。
几天后,她来爷爷奶奶家带我和妹妹,一遍遍叮嘱我们,过去那边一定要喊她嫁的男人爸爸。
我问母亲弟弟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她突然无助地哭了,我怕她再哭晕过去,赶快闭了嘴。
继父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父母早亡,长相不好,又没像样的本事,没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给他,不然也不会屈就娶我妈妈这样一个二婚还带着拖油瓶的女人。
当然,我母亲若不是这般境地永远也不会和他有交集,他站在我美丽的母亲身边像一只黑瘦的猴子。和我父亲完全没有可比性,哪方面都是。
我和妹妹没有选择,改了继父的姓,叫他爸爸。
母亲一再告诉我们要感恩继父给予的安稳生活,把他当做亲生父亲尊重。事实上,在母亲看似无意的周旋中,我们在大部分的时候和继父相处也真的如亲生一般。
一年后,母亲接回了弟弟。
后来我才知道,当初母亲和继父讲好要带三个孩子过来,可是爷爷奶奶为了给父亲留后,坚决不同意弟弟被带走,最后母亲不得不忍痛留下弟弟。
爷爷奶奶毕竟年纪大了,带个年幼的孩子,又要忙活田里家里的,很吃力,孩子自然也照顾不好,可又执着于传宗接代,不肯放手。
其间,母亲回去哭求过无数次,最后这一次是她在爷爷家大门口整整跪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把弟弟带了过来。
后来母亲生了我小妹。她说,有了小妹,我们这个家才真的坚固了。
从此以后,母亲好像再无其他忧心,更加乐观,也比之前更加努力的赚钱。
她开了村上第一家便利店,安排好以后让继父看店,她自己做棒冰,冰糖葫芦,到学校门口摆摊。炸馓子,糖糕,油条,沿村走街串巷的叫卖。
继父的十几亩半荒废的农田也早已经被她打理好,以前谁能想到我那娇小柔弱的母亲不仅心灵手巧会做各种吃食,还能开着拖拉机耕地耙田呢?
多年后说起当初那么拼命地挣钱时,母亲说,你爸给我们了庇荫处,没人再说你们是没爹的孩子,就够了。她还是希望能靠自己养活我们,撑起这个家。
她做到了,不仅好好的养大了我们,还让我和妹妹成了当时村里唯二的女大学生。
说起来,我不算是个懂事的孩子,小时候嫌弃过母亲在学校门口卖零食丢人,也在母亲给继父做新衣服时讥讽他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被母亲教训后,一边违心的道歉一边恨着,发誓长大后要远走高飞。
长大后懂得了母亲的伟大,她本柔弱,却仿佛一生都在攒着劲张牙舞爪的活着,被命运苛待后也不曾认输过,无论多艰难的时刻都不曾让我们有过饥饿与寒冷。
如今,我和弟弟妹妹们大学毕业后都相继在城里安了家,母亲和继父执意留在村里经营着那个小便利店,还在卖些自己做的吃食。
“我和你爸不习惯住城里,在老家自在。等我们老到不能动了再说吧。”眼前的母亲边说边把一串糖葫芦从草桩上取下来,“吃吧,现在就算你撑破肚皮咱也吃得起。”
她笑着递给我,好像在递给多年前那个看着冰糖葫芦咽口水的孩子。
是啊,再也不用等到卖不完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