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70年代,物质生活青黄不接,精神生活也极度匮乏。说匮缺,只是强调“不足”,并非“空白”。
就说唱歌听歌,在我们那个偏僻的靠近东荆河对岸“蓄洪区”的椅子湾,也是有的。
那个时候人口多,人口也年轻,青壮年不少,老老少少也没办法出远门,到了深秋,该收割的基本上收割了,由此进入长达三四个月的农闲期,老老少少就蜗居在乡下瞎晃悠,大多数人正经的事儿就是兴修水利,不正经的事儿就是摇骰子和甩扑克了。也有部分人搭建草台班子,唱唱花鼓戏和皮影戏。
这些撸起袖子是农民,放下裤管是艺人的草台班子,在各个大队之间转悠,混一口白米饭吃,偶尔也能弄点买烟卷的小钱。当然,他们出于个人爱好,在陶冶自己情操的同时,也的确丰富了老百姓的文化生活。我有时候在想,东北本山他们唱二人转慢慢发迹,大概也是从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卖艺的两栖式的草台班子成长起来的。
我们那的那些草台班子唱的是我们江汉平原沔阳、洪湖、天门一带的花鼓戏,什么《打渔杀家》《秦香莲》《女驸马》《打金枝》《三娘教子》《三堂会审》等,我们小朋友听不懂,尤其是不习惯那种慢悠悠,拖腔拉调的节奏。凑热闹是要去的,但开场之后不久就昏昏欲睡了。但是,大人听得津津有味。
至于皮影戏,也是热闹非凡。挂起几个大马灯,亮如白昼,加上人头攒动,天性喜欢“人来疯”的小朋友屁颠屁颠地去,还没有开场就在人群里面穿来穿去。等到开场,用牛皮制作的“影人”上下翻动,配上渔鼓和艺人的唱词,我们安静下来。但是,没多久,许多小朋友照样兴味索然。虽然现在看来人物脸谱和服饰造型或纯朴粗犷,或细腻浪漫,或夸张幽默,唱腔无论是平腔、悲腔、鱼尾腔,还是琵琶腔、杂花腔,韵味十足,演唱者使用或真或假的嗓音,音阶跳度大,音域也宽广,或高吭,或婉转,极有美感,但《十三款》《吴汉杀妻》《杨家将》《封神榜》《隋唐演义》《七侠五义》等曲目,如同荆州花鼓戏那样,是古装戏,是慢节奏,不是我们小朋友的“菜”。
如果说花鼓戏的演唱者是男女兼有,皮影戏演唱者全是男性,那么,春节划彩船的演唱者就全部是女性了。
如果说花鼓戏、皮影戏,我们小朋友是瞎起哄后很快进入梦乡,那么,划彩船,小朋友则是最主要的起哄者和一路跟随者。
都说小时候过年热闹,有年味,现在是每况愈下了。我看原因主要这么四个:一是以前本来就人多,而且几乎全部在家,而现在远走异地他乡的多,很多人不回去过年,自然就冷清了;二是过年期间的衣食与平时反差比较大,故有小朋友盼过年之说;三是以前烧清香、划彩船、舞狮子、玩龙灯等集体性活动比较多,能够拉动人气;四是小时候大人熬糖、打豆腐、动发锅、上蒸笼、做卤菜、添新衣等极富有仪式感。
说到划彩船,由于制作简单,唱曲也不复杂,操作难度低,我们小时候往往在正月初五之前一天碰到好几拨人马,真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采莲船是彩色的,故名为“彩船”。2米左右高的彩船,不管多么简陋,因为是彩色就已经夺人眼球了。一个草台班子,少则三四个人,多则六七个人。船中一般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即为“采莲女”,浓妆配彩衣,一手执手帕,一手扶船栏;船头一人,一手拿竹篙,一手牵引彩船不住地摆动,即为“撑篙人”;船尾加一丑角,多为老妇装扮,名为“摆梢婆子”,其职能是耍宝,逗观众一笑。此外,还有专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收打赏,负责跑龙套。
记得一年春节,花古大队一个划彩船的草台班子到我们生产队讨赏,我们后湾钟姓人家的主妇是撑篙人的嫡亲姑妈。有了这层关系,双方都得慎重,其礼甚恭。划彩船的唱道:“天上的乌云赶乌云,地上的麻雀赶雁群,.......,跟我的幺爷(我们那习惯,女性也可以称为大爷、二爷、幺爷等)送恭贺”,钟姓人家主妇又是放鞭炮,又是送上大礼,双方都是很有面子。
划彩船歌舞兼有,庄谐杂陈,节奏明快,与花鼓戏、皮影戏的悲腔、古装、慢节奏迥然不同。而且,有“讨赏”穿插其中,谁家的打赏之厚薄也是一大看点。妙龄女郎充当“采莲女”和“撑篙人”并且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有“比美”“比歌”的打擂台意味。这些划彩船的草台班子基本上是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如果是来自三亲六眷那里的,打赏不能少,鞭炮也不能少,不然丢了面子,那些没有燃放的鞭炮就成为小朋友争抢的对象。所以,一路跟随充当看客的小朋友不少。
以上都是听歌,这些歌是父老乡亲自编自导自演的用于自娱自乐的带有乡土味也有一定招式的歌,在文化生活极为匮缺的时代,无疑是一抹亮色,但其专业性当然登不了大雅之堂。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云南的唱山歌、陕北的信天游和东北的二人转,具有典型的地方特色。
我们小时候听歌还有一个渠道,就是在广播里听。
咱们国家有广播事业的历史还是比较早的,1923年就有了,比老美的KDKA也就晚了不过三年。在我们江汉平原农村,七十年代普遍拉起了电线,不过不是用于照明,而是传播来自“上面”的信息。刚开始是公社有高音喇叭,配置两三个,架在大树的高处,方圆两三公里都听得清清楚楚。高音喇叭一天开两次,基本上是早上《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晚上《全国新闻联播》节目前后个把小时。后来,每家每户装了有线广播,有天线、地线,一般放在家里靠近门楣处。所以,我们小时候虽然地处穷乡僻壤,但国家的大事小情还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通过广播,除了了解国事天下事,另一个好处就是听歌了。《延边人民热爱您》《北京的金山上》《党啊,亲爱的妈妈》《唱支山歌给党听》《社会主义好》《学习雷锋好榜样》《南泥湾》《大生产》《映山红》《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有个金太阳》《洪湖水,浪打浪》......这些歌曲我就是通过广播学会的。
仅仅听歌,当然不够,我们还学着唱歌。读小学的时候,刚开始没有科班的音乐老师,那就由一个会唱某首歌的老师带着我们学,记得最先在学校里学会的是《大生产》《大海航行靠舵手》《学习雷锋好榜样》,老师一边领唱,一边打拍子。三首歌都比较铿锵有力,三下五除二就学会了。后来,学校来了一位公办教师,是个女老师,就由她负责教唱歌曲。
比较而言,小时候比较喜欢唱的是《映山红》和《南泥湾》。
之所以喜欢唱《映山红》,主要与以下三个因素有关:一是和《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英雄儿女》等战争题材的电影和《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奇袭白虎团》《白毛女》等样.板.戏相比,《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是表现小朋友形象的,尤其是70年代上映的《闪闪的红星》新鲜出炉,容易激发小朋友的兴趣;二是歌词里面几乎每一句都有一个“盼”字,与小朋友容易树立理想,对未来有憧憬比较合拍;三是曲调悠扬,与当时比较常见的那些铿锵有力的歌曲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映山红》选段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
除了《映山红》,就是《南泥湾》了。《南泥湾》与《大生产》都产生于上世纪40年代,均录入60年代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在此《大生产》改名为《军民大生产》)中,几乎在同一时间流行开来,我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学会的。
在学会《南泥湾》后,记得一次在东荆河大堤下的山杉林中,我和三弟在那里玩耍。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唱《南泥湾》,我刚刚唱出“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三弟就接过去唱“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然后我再接过来,几次三番。时隔四十多年,依然记忆犹新。
这几年,《南泥湾》复又流行,任总正非先生面对老美霸凌,多次提到“南泥湾精神”。2021年9月,党中央批准了中央宣传部梳理的第一批纳入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的伟大精神,南泥湾精神也被纳入其中。南泥湾精神是一种什么精神?一言以蔽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在我离开故乡之前的60、70年代,一些国家卡我们的脖子,而且一卡就是几十年,要奋发图强就只能自力更生。这种精神从上世纪40年代正式形成,迄今达八十年,至今仍然对我们具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