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宝儿刚十三岁,正在学堂里念书,忽然就被家人叫回去。
回到家一看,家里的东西都已经被人家抢光了--也不能说是抢。那些人都是债主,是宝儿爷爷赌博输给了人家。家里的钱也都让他老人家吸鸦片吸光了。债主们拿不到钱,就把宝儿家里稍稍值点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好端端一个家就这样破败了。
宝儿不能再上学了。
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连煮饭的大铁锅都让人家拎走了。
这件事对宝儿父亲的打击特别大。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宝儿父亲发誓,一辈子不再吸烟也不再喝酒。他老人家真的做到了。
不久以后,宝儿父亲就带着他的兄弟到车站给人家装卸货物。他们每天早起晚归,宝儿很少能够见着他们。慢慢地,家里一些生活必须的东西慢慢地又添置起来了。
一年以后,宝儿又开始上学。母亲说:我们花的都是父亲的血汗钱。
过年的时候,母亲念着父亲一年多的辛苦,为他烫了一壶酒。父亲看着那壶酒,脸色凝重,他没有说什么,只端起了面前的饭碗。
有了一些积蓄以后,宝儿家重新开了一个绸布店。宝儿的父亲既当掌柜,又做店员,他仍然是省吃俭用,把那些钱用来做生意。慢慢地把生意越做越大。宝儿家又成了小城里不多的几家富裕人家。但是父亲仍然是烟不抽酒不喝,过着十分俭朴的生活。
1938年春天,日本人离临城越来越近。临城人人人自危,人心慌慌。大家都想着变卖了家产,带了细软逃反。有一阵子宝儿家不再进货,店柜上的货物也快清了。听着渐来渐近的炮声,大家都看着父亲的脸,准备他一声令下,大家都弃家而去。
偏偏这时候,宝儿家的老客户南方绸缎商老李来了。他还带了一车货物。
炮声在界河那边响起来。
大家都看着父亲。
父亲的面色很沉重。他让母亲炒了几个菜,温了一壶酒,认真地招待了老李。
父亲仍然没有喝酒。父亲以家乡的待客礼仪,以茶代酒敬了老李。父亲只陪着他吃菜。
老李并没有吃好这顿饭。他更多的动作就是端着那碗专为他做的米饭,而目光只跟着手里的筷子,在桌上的菜碗里失魂地游移。家里的气氛使宝儿不敢弄出那怕只是重一点的喘息那样的动静。
父亲也不愿意说话的样子。只有善良的母亲,一个劲地提醒老李多吃点,多吃点。很快就说的老李放下了手里的碗,苦笑一笑,说:“谢谢,我真的已经吃饱了。”
父亲咳了一声,把宝儿家专门待客的烟递一支给老李,说:“酒我不陪你,今天也不是喝酒的时候。饭你得吃好,吃好饭你还有很长的路。”
老李继续苦笑一笑,说:“我真的已经吃饱了。”
父亲看看母亲,说:“收起来吧!”
母亲收拾桌子。宝儿却一直在关心,父亲怎么送老李走。
看看门外院子里,那车上小山一样的货物,宝儿理解老李的心情。
老李三口两口吸完了父亲给他的那支烟,然后决绝地站起来,拍拍衣襟,说:“国将不保,我们还是保命要紧。我这就走了。”
父亲也站起来。父亲说:“战乱日子,我也不留你了。”
老李就要往外走。对这样的结局宝儿有点失望。父亲却拉住了老李。父亲对母亲说话,让母亲从箱子里拿了足额的货款给老李。老李有些发愣。父亲说:“回去的路已经不是你来时的样子了。乱得很,这车货我留下。”
老李还要说什么,母亲已经拿了钱过来。老李要少收一些,也被父亲劝住了。眼看着老李收下了那些钱。宝儿的心里却又疼起来。那些钱本来是父亲准备带着走的。也许日后宝儿家可以用它做本钱,重新做起生意来。
老李拿着那些钱,充满着感激地谢过父亲,匆匆地走了。
父亲让人把那些货物放进仓库。炮声在城里响起来。
街巷里人声噪噪,人们都在往城外跑。
父亲看看飘着炮烟的天空,长叹一息之后,说:子弹不长眼,走吧!
宝儿跟着母亲往外走,父亲站在仓库外,划着了火柴。
跑出城外的时候,宝儿母亲才拉着宝儿站住了脚,回回头,家的方向,浓烟裹着烈火。母亲的眼里,泪流出来。
远远地,看到父亲沉稳的影子往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