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十年代,我家是那种很长很长的红砖房,一间挨着一间的,每家中间隔一道墙,每家正门就一扇门及唯一的一扇窗户。家家都没有厕所,户外的厕所也如这样的房子,一个蹲位挨着一个蹲位,唯一是蹲位之间没有隔墙,没有门,没有窗户。在那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当时厕所有如现在的微信群,但进群不用添加好友,直接进群就能交流,天南地北的聊着,没有中间那道墙,就没有了任何隔阂,聊天记录就如那下面的深坑一天一天的堆高。
我也是在那个群里认识了“小胆”,小胆是刚搬来我们这栋房子的,我家在最西边的那一间,小胆他家在最东边的一间,有如中国古老建筑的规矩,东厢房就要比西厢房高一等。小胆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听说在海外还有亲戚,那年代海外有亲戚,就代表家里条件好,在我们家粮票不够用的情况,他们家还可以拿粮票换鸡蛋。
我的父母是没读过书,没文化的工人,这栋楼人都不爱从我家门口经过,还因为我家有个傻子哥哥,我这个哥哥长得很斯文,但安静的就像个傻子,实际上他就是傻子,不说话,不理人,看着天上一朵云能看一天。我的父母把有这个傻儿子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看到我就想揍,当然我也很不争气,在班上成绩最差,连老师也放弃了我,觉得我跟我哥都是傻子,唯一不同就是还会说话,不会看云看一整天。
“小胆”是他爸妈这么叫他的,可能觉得他胆子特别小。小胆不像其他邻居小孩,他不怕我傻子哥哥,他会跟我玩,在只有少年宫的年代,什么地方都是乐园。我们那个小城市也有火车站,沿线的铁道就是我们的乐园,我特别喜欢铁道,喜欢火车,每次火车开过,汽笛伴着白色蒸气都像那齐天大圣踩着筋斗云上天庭。那时,西游记在热播。但西游记中一阵烟雾过后也代表是妖怪出没,但我从不在意什么妖怪出没,反正会有齐天大圣收拾它们。
我跟小胆最喜欢拿着铁钉去铁道边,把铁钉放在铁轨上,让火车驶过时,把铁钉压着扁扁的,变成我们的作品。铁轨好几条,放l哪一条铁轨会有火车经过,那时,火车还很少,放错了,火车开过,旁边轨道的铁钉还是铁钉,什么变化也没有,就是吓的直抖。电视上,铁道游击队还在播着,趴在铁轨上听火车,是我们学到的技能。耳朵贴着凉冰冰的铁轨,等待着声音。小胆都是听一会儿就旁边坐着,等着我的通知,他胆子真小。我轮换着铁轨听,听到铁轨震动的声音,是我那时最大的成就感。震动声,由小变大,一边贴在铁轨一边看着远处白烟,“火车来了,是这根铁轨”,我向小胆大喊。我们天天乐此不疲玩着相同的游戏。
这天傍晚,我带着小胆出来玩,因为大人都等着看红楼梦,没人管我们小孩了,我们继续着铁道游击队的秘密活动,用我的耳朵贴轨道,这次很特别,一贴轨道,就听到嗡嗡嗡的声音,而且还很大声,我同时看着远处,没有白烟啊!铁轨怎么了,铁轨开始震动了,我满脑疑惑?突然,我被一把拉到旁边,力气之大,让我直接摔倒在碎石堆上,此刻火车在我听的铁轨上轰的开过去,还伴随着白烟。原来,在我刚贴上轨道时,我的后脑有火车已经驶过来,我还在疑惑为什么这么大的震动却没看到火车时,火车已经从我背后我越来越近,我竟然没想到往另外一个方向看一下,身高比我小一个头的小胆用了他全身力气把我拉开,他连喊的时间都来不及,我看着他,他在旁边一直喘气。他对我笑一下说,“好险”。我也回他一个笑脸。
然而,小胆像齐天大圣一样救了我一次,我却像唐僧一样对他念起紧箍咒。那天早上,我跟傻子在家,我在院子劈着木材,突然听到前门“哐”一声,我跑去一看,家门口一个窗户玻璃破了。谁?,我看向门口的傻子,傻子还在那看着云。我看着远处,小胆在那玩着他爸给他做的红翎枪,我为了要隐藏现场赶紧把碎玻璃扫起来丢掉,我或许觉得碎玻璃丢掉了,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块玻璃没有了。小胆走过我家门口,问我在干嘛,我就指指碎玻璃和破掉的窗户,小胆没说什么,继续玩着他的红翎枪,好像破了窗户也没什么,或者觉得,跟他无关,又或者他胆子小,不知道怎么办。而我却感觉妖怪要来了。
晚上,爸回来了,一看到窗户玻璃破了,冲进房就是给我头上一巴掌,然后就去拿夹煤球的铁钳要往我身上抽,不懂,那年代,一块玻璃的价值是如此的高,或者我爸就觉得我在家是多余的,不如直接把我夹到煤炉中烧掉。我不知道是怕,还是觉得这事放在别人家就没事,我说“是小胆打破的”,推到别人家,我不跟邻居来往的父亲也就不可能去追究,果然,父亲沉默了。母亲回来了,听了父亲话之后,直接去了小胆家讨说法,不知道说了什么,小胆是不是没胆反驳,还或者是被小胆很厉害的妈给骂回来,母亲回来,又数落了无能的父亲。这天晚上,一块破掉玻璃的事件,竟然变成整个地区事件,小胆的爷爷、奶奶、厉害的妈妈、更厉害的姐姐全找上我们家,后来连周边邻居也来,第一次我们家如此热闹。小胆全家为了家中唯一的男孩被冤枉而打抱不平,我们家输了,输的很彻底,没人相信我们家,因为我们家有个傻子。从此以后,连小胆也不从我家门口经过了。
红楼梦播完了,小胆家也搬走了,听说搬去楼房了,群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我还是每日进群,但是却找不到任何好友可以添加。我仍然那么不争气,在学校我成为唯一一个不给佩戴红领巾的,不知道是因为我傻,还是我有个傻哥哥,不过我也不在乎,继续我自己一个人的铁道游击队活动,耳朵贴着铁轨,听着震动声等着筋斗云。不知道小胆会不会原谅我,不知道小胆会不会来铁道,不知道小胆还会拉我一把吗?我再也没看见过小胆了。我要去找小胆吗?
铁轨的震动声,越来越近,我等着筋斗云,一阵白烟,我驾着筋斗云,在天上腾云驾雾,云下面一栋栋新盖的楼房,我看到小胆家了,他家有自己单独的群了,那个群还有手动删除对话的功能,真高级。我看到小胆坐在床上,双手伸直,挂着一卷毛线,小胆那个厉害的妈坐在床边卷着毛线球,冬天的阳光洒在二个人身上,好温暖。小胆妈说,“记得以前房子最边上那一户人家嘛?”,小胆回,“嗯,老大是个傻子的”,很厉害的妈说,“那家老二过年时被火车轧死了”,“啊!他之前还冤枉我说打破他家玻璃的”。
“是啊,那对父母真可怜,只剩下个傻儿子了。”厉害的妈继续卷着手上的毛线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