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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房间里灯光昏暗,烟雾弥漫,搓麻将声和说话声此起彼伏,让我有种诡秘阴森的感觉。在这个狭小的食杂店里,尼古丁和烟焦油并未给我带来任何的畅快,反倒让我的嗅觉和味觉前徒倒戈,肆意残害我的躯体,不只是喉咙发痒,胃也开始难受起来。忍住难受,让眼睛和身体逐渐适应这个屋子,视觉变得灵敏,我终于在灯光和烟雾的背后看到了蜷缩在角落的初军,他静静地坐在旁边,他眉头紧蹙,嘴角上扬,视线并未停留在眼前的牌局,而是呈发散的状态。我不知道他是在鄙夷这世俗的庸常,还是为自己不能参与牌局而鄙夷这里的一切。不管咋样,看到初军,我的心便静了下来,周身一切都归于虚无,昏黄的灯光也明亮了起来。与此同时,隐于记忆深处的一些事情绕过喧嚣和混乱浮上心头。
在我们村只有三年级的小学里,学习好的孩子不多,我算一个,初军算一个。每次考试,不是我第一名,就是他第一名,多数时候我们并列第一,因为我和他的成绩常常双百。教语文兼数学的高老师发卷子时总是把我们两分开发,一个在首,一个在尾。初军语文100,数学100。他说完总要停顿一会看着大家,大家先是鼓掌,再是惊呼。待掌声和呼声落静,他再发其他人的卷子,王萍萍语文59,数学64,张小强语文64,数学65,每个人的名字他总要念一遍,总要停下来拿眼睛扫荡上台领卷子的人,然后再开始念下一个人的名字,发下一张卷子。
那天,上去下来很多人,我一直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尿憋得厉害,我左右挪动着屁股,强忍着不上厕所。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成绩应该也是双百,但是人总是这样,自信只有掉到河里才知道水浑水清。
高老师爱卖关子,他把其他人的卷子都发完,停下来看着大家,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忘记我的存在,还是因为成绩出现参差让他不堪面对。良久,我才听到他故弄玄虚的声音:还有谁的名字没有喊到?还有谁的卷子没领?
同学们旋转着脖颈上的大脑袋和小脑袋,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卷子,只有我和初军呈现不同景象。我眼神焦急,神情紧张,手指头恨不得扣进课桌里,身体躁动不安,屁股扭来扭去。初军却完全跟我向左,好像成绩跟他的关系不大,他趴在桌子上,手臂伸得很长,头耷拉下来枕着肱二头肌正在沉入梦乡,很显然那是一个甜蜜的梦,他的涎水顺着嘴角淌满桌面,濡湿铺在下面的卷子。他竟然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同学们哈哈地笑了起来。但是高老师没有笑,他拍响黑板擦,义正词严地说,申明华……我赶忙喊:到。没叫你,你到啥,红屁股急着上树啊?这是高老师一贯的说话风格,他总是喜欢比喻,但是好像又不太恰当。同学们又是一阵笑声。高老师没理会大家,继续说,申明华语文100,数学100。
听到这里,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下来。恍惚之间,我来到了一片山坳之间,瀑布临空落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我站在湖里,双腿清凉,湿润的舒爽让我无法自已,放空的感觉太好了,我嗷嗷地叫着,任凭湖水浸入身体。
这毫无征兆的难堪让我陷入了无地自容的绝境,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老鼠随处逃窜,我知道老鼠在哪里都会被人喊打,但是喊打只可能让身体受伤,尿裤子伤害的却是我的心灵。我羞愧得一动不敢动,但是决堤的洪水已然无法阻挡,哗啦之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这下把高老师也为难住了。高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的脸也红一阵白一阵。就在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时,一个黑影来到我身边,我低垂着脑袋看到他那短了一截的裤腿和破着洞的胶鞋,没错,是初军,他要干什么?我未及细想,便被他拉出了教室,他把我扯出老远,才扔下我,手臂传来丝丝的疼痛,我忍不住骂了个句粗口,要死呀。初军没有理会我的埋怨,只是淡淡地说,考个双百又能咋?还不是被人笑话?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跟在他的身后走着。我们跨过了村街,来到了青河沟,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初军点燃了拾来的柴火,帮我把裤子烤干。冬日的杨树条燃烧起来发出崩裂的声响,火焰蹿得很高,映红了初军的脸,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他有话要讲,果然,他吐出一口唾沫,对我说,明华,你的理想……梦想是什么?
你说理想?还是梦想?我疑惑地问道。
那不是一回事吗?初军不耐烦地回答道,他用脚蹭着坚硬的土地,发出哧啦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有着不一样的柔软。
我说,我的梦想……这个,还没有想过。我爸希望我念成书,考个好大学。
多好的大学算好大学?
我也不知道,我心虚地回答道,其实我爸压根就没有跟我说过念书的事情,他很少回家,常常不知所踪,我扯这个谎话是因为高老师说我一定能考上好大学,他还在村子里到处宣传,以至于我也相信了自己可以考上好大学。但是,在初军面前,我不应该说谎,因为我看到他一言不发地用漆黑的眼眸盯着我。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木柴燃烧的声音更加猛烈,热浪一阵阵扑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湿润的裤子开始蒸腾热气。我本来想走掉,但是初军盯着我,我心虚得厉害,腿脚被冻在了地上。
最后还是初军打破沉默,他说,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什么?
做一个自由的人!他斩钉截铁地说。
做一个自由的人?我完全没有听懂这句话,难道梦想不是具体的东西和事件吗?一个自由的人算什么梦想?
当时我无法理解初军的话,直到多年以后,我从一所普通的大专院校毕业,进入一家小公司,开始挣着可数的薪水,每天为柴米油盐犯愁,看着商场里出手阔绰的富人,看着抖音里随意出游的网红,我才理解了裴多菲说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真正含义,我也才理解了初军说“做一个自由的人”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梦想,所以我后来选择了创业来追求自由!
然而当时的我,傻缺得厉害,我直接将那句话问了出来:做一个自由的人算什么理想?这是理想吗?我甚至有些愤怒,觉得初军在耍笑我,他也像其他同学一样笑话我尿了裤子,而且还将一个无聊的话题推上笑话的制高点。我失去理智地对着初军咆哮道:做你的自由鬼去吧。
说完,我一脚将燃烧的柴火堆踢散,跑出了窑洞。泪水顺着我的眼眶飘飞,挂满通红的脸蛋,热辣的感觉让我十分难受,去你的,初军,你他妈的是说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吧,想尿便尿。
从那以后,我对初军疏远起来,即便有时候遇上初军,都被假装没有看见,我路过他的存在,未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上语文课,高老师会讲一些历史类的笑话,比如荆轲刺秦的原因是荆轲的身上长满了荆棘,还拉了满满一车,你说他不去刺秦王谁去;比如关公过五关斩六将却死在了华容道,那是因为关公识字少,五和六字都好认,华容这样复杂的字他不认识,自然就会走错道,道都走错了不嗝屁才怪……诸如此类,怪癖且好玩的故事很吸引大家,但是唯独吸引不了我,当然还有初军。不能吸引我,是因为我早就把三叔家里的很多历史小说看了个遍;不能吸引初军,却另有原因——我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初军改变了以往在课堂上的态度,他不再专注于高老师讲授的内容,而是鼓捣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至于高老师讲什么,他并未听进去;至于说他在鼓捣什么,刚开始我完全看不懂。
上课铃一响,我就会瞥见初军从书包里拿出很多稀奇古怪的零件,有大有小,我看不出这些零件的原始位置,在贫穷的九十年代,我家里还没有购买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能见到带零件的机器只有我妈视若珍宝的缝纫机。可是初军手里的零件和缝纫机的相差甚远,他把零件一个一个拼接起来,还把它放到一个木匣子里,他给木匣子装上电池,放出声音,我们才知道那是一台收音机。它里面传出好听的歌声和说话声,所有人都觉得很神奇,虽然我们经常在村里的大喇叭里听到类似的内容,但是真正见到实物还是第一次。
村里富裕的人不多,尤其是家里孩子多的人家吃饭都是问题,更不用说买收音机这样闲置的东西。我记得我妈闲笑说道时,说过我爸当时娶她唯一的家电就是一个手电筒,唯一贵重的物品是一台缝纫机。所以我见过缝纫机,见过手电筒,但是没有见过收音机。现在好了,初军不但拥有收音机,还把它拆了,不但拆了稀碎,还拼回了原状。这一下,初军在我们学校封神了,连高老师都佩服得不行。有很多次,高老师经过初军身旁时就会停下来,看看他在干什么。如果初军在写作业,他就会多看几眼,遇到初军不会的或者迟疑的,就会主动去指点,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存在;倒是他经常站在初军身旁,看他捣鼓那些零件,有时候看得入神,还会忘了放学。
在高老师的纵容和大家的仰慕下,初军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物件的拆解和组装,那些物件包括:手表、手电筒、游戏机、仿真火车玩具等。初军拆卸的速度越来越快,组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但如此,他还可以废物利用,将那些不相干的材料组成一个全新的东西。
有一次他拿了很多粗铁丝到课堂上来,大家都以为他要做个铁环玩具,但我隐约觉得事情不一定那么简单。果然,两节课过去了,初军做了一把精美绝伦的玩具手枪。说玩具手枪不够准确,因为那把手枪是有扳机的。放学后,初军为大家演示了它的威力,他把一个铁珠装进枪里,对着树上的麻雀开枪,“啪”的一声,麻雀应声落地,初军学着《地道战》里的样子,用嘴吹着枪口上虚无的烟气,然后得意洋洋地离开了学校。
现场的人目瞪口呆,发出了良久的唏嘘声、欢呼声和惊叹声。
而我的后背一阵发凉,我那时候一度怀疑初军的IQ已经超越了爱因斯坦,他是个可怕的人,因为他所理解的世界高于我们任何人,他所研究的东西超出我们的见识。他玩弄的东西我一个都不懂,我只能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后来,我上了镇里的初中,以全校第四名进入了重点班。初军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成绩开始下滑,按成绩分班时,他与重点班失之交臂,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野。我每天忙着学习,无暇他顾,一门心思想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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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家里穷,或者一些其他既可笑又可悲的原因,比如父母吵架,比如替家里放羊,比如提早结婚等等,最后大家选择放弃学业,进入社会,下地种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而我知道自己吃不了苦,无法种好一亩田,锄去一片草,扛起一麻袋粮食,我没有其他出路,只能好好学习。最终,读到了一所职业类的大专院校,远离农村,然而大家都不知道我读的是一所刚刚由中专升为大专的学校。但是这不重要,只要上大学就好,所以村里的伙伴们都称我为大学生,我惭愧于面对这一称呼。但凡我放假回家,他们总会来找我,听我聊一聊学校的事情和外面的世界。人来人往的,我家每天都很热闹,唯独初军很少来。不过有时候他也会跟在他人身后,坐在我家炕上,但是他一言不发,看着我在大家面前吹牛说笑。我表现得落落大方,好像见过很多世面,我表现得手舞足蹈,博得大家的连连称赞,但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知道初军对这些不屑一顾,所以我经常讲着讲着就以一句“以后带你们去见识见识”草草收场。
人群散去,我总能看到初军默默地走在大家的身后,他步履缓慢,弓着背,风吹过来,凌乱的头发像是灌满了忧伤。
初军,你到底怎么了?我心里暗暗发问。
我妈看出了端倪,她撩起围裙擦去手中的水渍,站起腰身,缓慢地说,咱们村的好苗子不多,初军考不上大学与他妈有关,也与你有关。
我听出来这句话中隐藏了很多信息。虽然每次回家我妈都会我和聊天,我说说外头的情况,初中时讲学习,高中时讲看课外书,大学时讲找女朋友。我妈每次十分好奇,她边干活边听我掰扯,听到精彩处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让我再重复一遍,所以我的情况她基本掌握,我学习差她也很清楚,我什么时候找了女朋友、女朋友家是哪里的、条件如何,她都一清二楚,包括我这次回村的原因,我妈也再清楚不过了。可是轮到她说话,总是轻描淡写:张三后的牛下了五个牛犊子死了三个、李玉刚和赵登的砖窑塌伙了、谁谁结了婚、谁谁生了娃……到了最关键时刻,便戛然而止,关于初军的消息一丁点都没有透露给我。这一次,大概是一时嘴快,没有刹住车。我和初军的过往和过节,她知道我心存芥蒂,我和初军之间的裂缝很大,全都是因为那件事情。
五年级的后半学期,我们都出村去镇上读书。那年,我十二岁,初军十三岁。
比我大一岁的初军,在五年级的时候不但具备考双百的能力,而且还担任了村里的修理匠,谁家有坏掉的电器都去找初军。初军上学的时候,他妈帮他接下这个活,初军周末放假回去,他妈帮他接下双倍乃至三倍的活。过去的初军,周六日和我们混在一起;现在的初军,周六日泡在家里舞弄那些破旧的电器。说来也神奇,到他手里的电器最终都奇迹般地复活了,哪怕是面目全非,初军都可以让它焕然一新,他总能找到各种办法来进行修复。
时间真是很好的健忘药,初军忙着他的事,我忙着我的事,半年一晃而过。有一天天气奇冷,我因为跑肚子,离校时校园里已空无一人。刚出校门,凛冽的寒风便像一把锤子砸进了骨头缝里,我裹紧衣服,快步跑了起来。回家需要经过一道山沟,刚踏入山沟,天空变得灰暗,倏忽之间鹅毛大雪恣意飘扬,我的鼻梁和脖颈落满了雪花,清凉的感觉稍稍让我焦急的心情平复了些许。
走了大约一里地,我看到一个小黑影在前面晃动,是有一个人在那里走路,心里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伸手拍了他的肩膀,并说道,嗨!
他应声转头,看见是我,并未出声。我看清他是初军,满脸惊讶,也未出声,场面陷入了尴尬境地。我们默默地前行,雪越下越大,寒风猛烈地吹着,发出呼呼的声音,那声音里明显充满了一种卑劣的情绪。我抿了几下嘴唇,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却被迎面吹来的雪花堵了回去。开不了口,我只好利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的动向,他头垂得很低,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双臂耷拉下来,走得很慢,我看出来他心情很糟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初军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却发生了事情。
我们俩像是两只赌气的笨猪,只顾得情绪的卑劣,却忽略了气候和道路的卑劣。气候的卑劣让我们迷失了方向,忽略了大路的走向,盲目地拐上了小路,我盯着脚面沉入思考,初军大抵和我的情况一样。不然即便我被道路的卑劣所欺侮,他怎么也会被卑劣的道路所愚弄。然而,事实是我们双双误入歧途,走入了一片冰面,进入了危险禁地。进入了危险禁地就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情。就如书里看到的一样——事故发生了,我一脚踩空,身体陷入冰冷的河水,思绪从沉静陷入慌乱,手忙脚乱地拽住了初军的书包,扯住了他的衣袖,我气喘吁吁地大呼小叫,他也惊惧异常,伸出手拉我,以使我停留在冰面上。然而,冰面并不牢靠,初军踩踏的地方发出崩裂的声响,那声响像是铁与铁的摩擦,又像石头与石头的摩擦。我一只手拽着他的书包,一只手扯着他的手臂,我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往下坠落,懊悔自己以往吃得太多,体重太胖,不然咋会下滑得如此之快。果不其然,瘦弱的初军扯不动我,他的手渐渐松懈,他脚下的冰面响动骤增,变成了石头敲击铁的声音。我慌了,手里的劲不由得加大,先是把他的衣袖扯破,再是把他的书包扯掉。衣袖扯破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书包扯掉让我十分震惊。人在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身体就会给出极致的反应,器官经由大脑的指挥,海马体暴跳如雷,敏捷的思维加之凝聚的视力让我看到了他书包里掉出来几本书,它们分别是:《猎人笔记》、《怀念狼》、《百年孤独》、《不可承受生命之轻》、《穆斯林的葬礼》、《上海的早晨》和我最喜欢的那本《我的帝王生涯》,还有一些覆压在它们下面,无从知晓名字。我想象着自己变成了卡里内奇、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和倔强的韩子奇,一瞬间灵魂出窍般地沉入了书中的角色。越是沉入之深,越是震惊,由震惊而引起了巨大的愤怒——这几本书显然是学校图书馆丢失的书,那张赭红的大纸上赫然写着这些书名。我彻底失去了理智,使出全部力气将他推开,初军跌了一个趔趄,他大约也知晓了我为何突然恼怒,只见他迅疾地爬起身,没说一句话,转身向村里跑去。他跑得真快,黑点很快被鹅毛大雪隐没。天地只剩一片雪白。
我气呼呼地发着怒,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手指剧烈地颤抖着,眼睛盯着那几本躺在雪地里的书,我喜爱的书,它们此刻正脆弱地喘息着,眼看就要滑入冰水。我绝不能让这些宝贝受损,我要救它们,我早已忘了自己深陷冰河,不顾一切地向它们挣扎而去,我把一本本书探到手里,抱在怀里。它们终于安稳了,我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安静下来,才发现原来河水只是没过了膝盖,它并未想要我的性命。我感谢书籍拯救了我,但我开始憎恶起那个逃跑的初军,恨得咬牙切齿。
我妈拍了我的肩膀说,你外出的这几年,初军隔三差五都会来咱们家问你回来了没有?我知道你一直对他有成见,但是你知道他后来的事情吗?
我没好气地说,他能有什么事情?一个毛贼。
我妈用眼睛剜了我一下,语气凝重地说,可不能这么说,谁都不容易,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一定有他的苦衷……
未等我妈说完,我便抢道,他能有什么苦衷,学习那么好,智商又高,能有啥苦衷,我有苦衷才对吧!
我妈懒得搭我的茬,直接说等你听完初军的事情,再下结论也不晚。
既然我妈要讲,我也不好反驳,表面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你想说就说,我只当是听个笑话,反正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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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现实改变了初军的命运,不如说是我改变了初军的命运,这一切的改变源自那些雪地里的书。
开学以后,我举报了初军的偷书行为,他也承担了该有的惩罚——他被学校开除了。原本我以为学校最多给个记过处分,毕竟书籍已经全部奉还(即便不是初军还的,不过很多事情不是只看结果吗)。但是校长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偷书也是偷,还偷了那么多本,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严惩不贷。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初军离开学校以后,我对他的了解戛然而止。后来的内容源于我妈的讲述和我的猜测,我自以为是地凭借想象力将它们拼凑完整。
初军的作文写得好,这我是知道的,他的作文会被老师当作范文进行传阅。用词精妙,情感丰沛,想象大胆,那样的作文让我读了也十分羡慕。但是当时有一篇文章,我不能认同,那就是《我的理想》。他说他要做一个自由的人,像风一样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不被世俗束缚,不被金钱左右,无关乎利益,不考虑得失;他说他的理想是一种虚无的情绪,就是要高兴,天天高兴。
看到这样的内容,所有人都充满了遐想,而我嗤之以鼻,我说自由是一种狗屁,自由不但是一种狗屁,还是一坨狗屎,臭不可闻。确实,那时候我不能理解初军的梦想到底是什么,我也无法理解自由的真正含义,他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这也是一句屁话。
我妈说,初军周末回村除了帮人们修理电器,还要抽出时间做两件事,一件是帮助村长写周记,类似于工作报告的东西;另一件事情,就是给村里的孩子讲课,而且他每周都会带回来很多书让孩子们看,没人不知道他的书从哪里来的,反正每次带回来的书很多,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以后。
书怎么来的?我当然知道。
但我不知道的是,初军拿书回来是为了给孩子们看,这样我陷入了沉思。我沉默不语,我妈停下讲述,眼圈红红地观察我的表情,她怕我一下子接受不了事实。其实她哪里知道,初军偷书给孩子们看,这完全超出了我想象,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初军留给我的坏影响开始土崩瓦解。
我看着我妈,朝她肯定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帮孩子带回更多的书,初军想了很多办法,办了借书证,但是每次只能借四本;他去让别人帮他借,刚开始还可以,后来人家嫌还回来的书满是黑色的污泥(村里的孩子很少洗手)被管理员说道。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去找图书馆管理员,用自己的饭钱给买礼物送过去,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不但送礼还帮忙打扫卫生,他缠着管理员两星期,管理员才答应帮他拿书,让他按时保量归还,有任何问题,他自己承担责任。
那时候的初军很瘦,一根玉米杆的手臂,背着偌大的书包,很不协调,难怪他走得慢。真不知道什么力量支撑着他。
我妈说到这里,眼里沁满了泪珠,她还说,这事我是后来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让你去揭发初军。
我的内心也早已七上八下,但是我没有表现出来,我需要知道更多事情。
初军被开除以后,初军妈找了好几次校长,求人家宽宏大量给初军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校长性格固执,丝毫不留情面,将初军妈推出办公室,礼物扔到地上。
上不了学,初军并不气馁,他对他妈说,不去学校,也可以考上大学,只要用心,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说得信誓旦旦的,他妈就信了他。
可是,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
刚开始,他学得很认真,课本上的知识都会。可是题越来越难,知识越来越晦涩,他的笑脸就越来越少。他妈逼得紧,天天念叨,考不上大学就只能种地。她妈这样,他压力越大,越学不进去。后来,初军妈找我妈把我考试的卷子誊抄一份拿给初军做,刚开始还不错,初军可以拿到满分,但是越往后越差,直到最后不及格。成绩日渐下降,初军妈毫无办法,就奉劝初军放弃学习,但是初军很固执,他答应下的事情就要办到,每天饭不吃,觉不睡,就是蒙头学习,可是这种情况下的学习效率很低。
后来初军病了,他得了中度抑郁症!
我妈说到这里,泪水奔涌。
我也惊讶到说不出话,眼珠子凝滞生涩。问道,后来呢?
我妈抹掉一把泪,继续讲述。
初军看到书就会陷入癫狂状态,眼神呆滞,谁也不认识。
然后就是漫长的治疗,初军妈带他走遍了大小医院,想了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他的病情不见好转。书是念不成了,只好种地。没想到,初军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尤其那拖拉机开得真顺溜。别人开拖拉机只能拉庄稼,他可以开拖拉机犁地、下种、收割,他自己研究一个多功能机器,看着样子古怪,却很好用。他的想法也和别人不同,村里人种胡麻,他偏偏种玉米,村里人种土豆,他偏偏种谷子。人们都说他念书念傻了,但是到了秋后,他种的庄稼都卖了好价钱,人们才恍然大悟,以后村里人就都跟着他来。人们问,初军,今年种啥合适呀?他说,你去年种土豆的地今年种玉米,去年种玉米的地今年种谷子,去年种谷子的地今年种玉米,土地和人一样,都有疲惫的时候,你要给它换着花样来,它才会觉得新鲜,才会长得好。大家都听初军的方法,这几年都挣了很多钱,盖了新房,买了小车,就连哑巴拐全都住上了三间大正房。
我妈说,如果没有初军,估计哑巴早就死了,是初军接济他,为他挑水送粮,生病了给他买药送医院,初军把哑巴当爹照顾。人们耍笑初军,说他有两个爹,一个是初来生,一个是哑巴。初军也不生气,还笑呵呵地说,你羡慕你也找个爹。
最让初军妈犯愁的是娶媳妇的事情。初军一天天上了岁数,依然是单身一人。初军爸得病去世了,他妈岁数也大了,他也患了病,家里的经济也一落千丈,不用说媒婆了,村里人都很少去他家。
但是我妈说,天地五行,万物阴阳。没有女人的男人还叫男人吗,没有媳妇的家庭还叫家庭吗?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时不时还会犯病,家里邋里邋遢,人也灰迷处眼,但是总得娶个媳妇呀……我妈哽咽得厉害,泪水阻断了她的讲述。
我妈在讲述中一度哽咽,我也一度哽咽,不同的是,作为一个善良的农村妇女,她表现了出来;而我却隐藏在了内心深处。
拨开迷雾,我终于知道初军的变化源于何处,这一切的罪过都与我的嫉妒和自以为是有关,我嫉妒初军的优秀,自以为是作出了正确的选择,然而事情的真相让我坠入深渊,这种猝不及防的痛击让我无地自容,我扑进我妈的怀里,大声地痛哭,嘴里喃喃自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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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每个人对生活和生命的理解不同,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参与到赌博这样的游戏中,我的人生从考出去上“大学”开始,从与朋友合伙开公司开始,从公司资不抵债开始,很多事情就变得不太一样了。我一直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些东西是注定不能去触碰的,只要去碰就会让我粉身碎骨。
知晓了一切罪恶的起源,我需要一个赎罪的机会,所以在我妈的指引下,我来到了村里的食杂店,找寻初军,以求他的原谅。我站在大家的身后,看着喧哗的人群,浓烟的包裹让我咳嗽加重,最终将我驱离此地,我付账买了一瓶健力宝,匆忙离开了那欢娱的是非之地。
我走过村街、戏台,来到广阔的村口,我看到厚厚云层遮挡住了疲软的阳光,听到风的声音渐次吹过村庄,我还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声音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有一双软底鞋蹭着坚硬的泥土路面向我走来。
嘿。
这熟悉的声音将我钉在了原地,我转过头看到了小心翼翼跟上来的初军,他的眼神有些躲闪,脸上透着复杂的表情,有一些卑微,也有一些冲动,还有一些欲言又止。
看来他有话要说。
我说,有事吗?
他说,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凑钱来了?需要多少?三万够不够?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袋子,那个黑色的袋子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被初军推到我手里,他的眼神亮了,如释重负地呼着口气,这是三万,你拿去用。
这?
这什么这,这是三万,你不是正缺钱吗?你的情况我听人说了,你那公司到底行不行,算我入股。
算你入股?不太好吧。
没啥不好,我相信你,从小就相信你,你肯定能成事,赔了我也不后悔。
我看着袋子里浅露出来的钞票,看着初军嘴角扬起的微笑,陷入了不解的迷惑。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如坠梦幻,那个和我讨论自由的少年,那个被我举报偷书的少年,那个为村人们无偿修理电器的少年,那个教孩子们知识的少年,那个还未成家的少年,奥,不,不是少年,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俨然是一个意志坚定的青壮年。他枯槁凌乱的头发、消瘦泛黄的面容、佝偻羸弱的身材竟然显得如此可亲,我不能用伟大来形容此刻的初军,我知道那是对他的亵渎,他也一定不会喜欢这个词,他最喜欢的词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就是自由,像风一样的自由。
果然,他在我的面前奔跑了起来,身影掠过了墨绿的青山,掠过了撩人的玉米地,掠过了风和云层,在进入村庄的时候,他大声地说:“那天你回到家也不告我一声,害得我们白跑一趟。”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这句话,脑海里响起了许巍的歌——《像风一样自由》。
2023年2月3日写于太原满洲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