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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 [瑞士]夏尔・斐迪南・拉缪
$$$$心乱 [瑞士]夏尔・斐迪南・拉缪
赶着一群小牛上山的是一大帮人,但是下午,陪着他们的人就下山了,只剩下约瑟夫和巴蒂斯特两个人。他们要在一起待三个月。
在养牛的木屋中,总有七八个人,因为需要人照料它们,还要做奶酪,以及其他跟着来的千百件事情;但小牛不产奶,需要的照料少得多,只需每天晚上把它们赶回栏,早上把它们放出去,因此两个人就足够了。
人家雇他们是因为他们年轻,他们的工钱不那么多,这活儿也不需要有很多的经验,因此,无论是约瑟夫,还是巴蒂斯特,都还不到二十五岁。他们住在很高的山上,养小牛的木屋是最高的,常常可笑地架在山脊上,甚至紧贴着峭壁,那儿草地贫瘠,而且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就这样,太阳照着,相当热,已是6月底了,只是在最高的山峰的侧面,还有一块块的积雪。那一群人顺着小路下山了,消失了。约瑟夫着手修理牛栏的门,巴蒂斯特则为两张床铺上新鲜的草(他们带来了两捆新鲜的草)。床铺好了,门修好了,天也晚了,于是他们把牛归拢起来,赶回牛栏。
他们开始吃饭。他们存了些面包和奶酪,还有点儿干肉和做汤用的粗面粉,另外还有一头奶牛可以提供牛奶――生活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在一张大桌子旁坐下,桌子是松木的,加工粗糙,到处是突起的节子,不知用肥皂和刷子刷了多少遍。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开始吃饭。他们还没有说一句话。
晚上,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太阳红红的,落在山后;忽然,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他们下边的山谷迅速黑下来,他们还是不说话;最后,巴蒂斯特起身走了,不一会儿,约瑟夫也起身走了。
他们睡在屋顶下的一个小房间里,小房间通过一个檐口与大房间相连,有两方木板钉在墙上,那就是他们的床。人们看到,几个小时前,巴蒂斯特已经铺上了新鲜的草;除了草之外,还有两床用棕色羊毛做的大被子和一种权当枕头的东西。他们面对着面,他们的床都靠着墙;房间是长的,一头开着窗户。墙是干燥的石头,没有吊顶,只有屋顶,看得见梁,上面铺着大片的石板。在巴蒂斯特的床旁边有一面小镜子吊在钉子上;约瑟夫的床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被天使簇拥着的、穿着蓝裙子的圣母。
约瑟夫走进房间,巴蒂斯特已经睡下了。房间里没有一盏灯,也没有提灯,但是有月光从窗户射进来。在枕头窝里,巴蒂斯特的棕色的头清清楚楚,他的背朝外。他躺下的时间不长,他没有全脱下衣裳,约瑟夫和他一样。在山上一切从简,不过夜里常常是很冷的,风从屋顶的缝隙里随便刮进来。像巴蒂斯特一样,约瑟夫很快就钻进被窝,直挺挺地躺在籁籁作响的草上,但不像他那么快就入睡。实际上,巴蒂斯特打呼噜已经有一阵儿了,约瑟夫还在翻腾,叹着气,翻过来,掉过去,脑袋也换着地方,其实动也没有用,只是动一动他觉得舒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总是睡不着。突然,他胳膊一撑坐起来,两只手抱着头,看着前方。他这是在看什么?看巴蒂斯特。月亮向着地平线落下,越来越平地射出苍白而宁静的光;由于床很低,它只是一条窄窄的阴影;东西的所有细节都分外清晰,床上也是一样。巴蒂斯特睡着了,翻了一个身;他现在面朝外了,稍许卷曲的头发半遮着他的额头,约瑟夫自语道:“他并不漂亮啊!”他看着他,觉得他的鼻子有些大,鼻头朝上,嘴唇很厚,下巴有力,但过于方了;他看着他,他发现他突出的眼球上眼皮又薄又光滑;有两颗牙甚至龇出了嘴角,因为在这个位置上,嘴角微微地翘起;他在生气的同时,又感到惊奇,“她居然……她居然……”他想,“他毕竟比我还丑,大家都这么说,再说,这很容易看出来……所有的姑娘都笑他。为什么惟有她?”他又想:“正是她不该这样啊。”
他坐在床上,自语道:“得讲点地道理才好。”
他一直看着巴蒂斯特,他只是努力地要自己平静下来。他就是这样从混乱到条理做了很大的努力,然后把他的想法一个个地排列起来,直到现在,他的想法搅做一团,得做一番推理了。“谁在那儿?巴蒂斯特在那儿……那么我为什么如此痛苦?”他的胸口已经发紧了,因为答案有了,答案可能刚刚冒头:“我伤心,是因为他夺走了我所爱的人。”
秘密就这样泄露了,几乎是高声说出来的,他似乎知道了尚不为人知的真相,不管怎么说,这真相毕竟折磨了他两个礼拜。但是看清楚事情总要花时间,这就叫做看透。他对自己说:“大家在一起,他什么都知道,我也什么都知道;他装着没事一样,我也是,只是彼此不说话,互相躲避――但是现在是夜里,他睡着了,我可以看着他。”
现在,这张脸在他面前,种种事情开始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另一张脸出现了,那是一张温柔细腻的脸,另一对眼睛,另一个鼻子,另一双嘴唇;他看见了水塘周围的草地,她俯身靠着他。“一直这样下去吧!”她说。他们还太年轻,要结婚还得等两年,所以她很忧郁。但是,很快,她的真正的性格又表现出来了,她抬起头。“没关系,”她说,“总能互相拥抱吧。”他们到灌木丛后面互相亲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然后,他们周围的斜坡,左边的村庄,桤木和柳树后面的水塘,整个的世界渐渐地出现了;他们看见水在闪光,看见水中的天,看见天上的云像船一样游动;他们肩并着肩坐在草地上,手拉着手,不说话。他太幸福了,不能想别的事情,他觉得这种幸福不可能有结束的一天。就这样,寒来暑往,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人家要他赶着小牛上山,他自言自语道:“夏天过得真快。”他庆幸自己是被迫离开她的。他找过西多妮通知她这个消息,他在她家里、广场上和其他地方都没有找到她,整个礼拜天他都没有找到她。终于,傍晚了,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但是,两三天以后,他看见她进了商店;他在商店的门前等着她。她拿着一大包盐,紧紧地压在左胸前。“您要怎么样?”她说。而他,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了,他不明白,他不愿意明白,他想:“会解释清楚的。”他跟着她,她甚至连头也不回。“西多妮,西多妮,你怎么了?”她根本不回答。她高扬着头,骄傲地走着,这是她平常的姿态,因为她是一个要人家尊敬的姑娘,反正她是骄傲的。他又叫了一两声,她一直不回答。她走得更快了。“西多妮!”没有回音,她回家了,家里有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坐在桌子旁喝咖啡。于是,他跑了。他跑得很远,跑到树林里,坐在一棵松树下;一只松鼠顺着树干爬,不理会他,可能根本就没看见他,他是那样的一动也不动。他心乱如麻,开始他理不清,后来,他自语道:“她是爱上另一个人了。”他终于发现他没有弄错。
不过,事情总算是过去了!还有一件事,就是这另一个人就在他面前的床上,两张床之间什么也没有,周围是一片沉寂,这一片狭窄的空间需要超过。一阵小风吹起来,石板上滚动着细碎的石子;约瑟夫还支着两肘,另一个人还在睡。这下,他们要在一起待一个夏天,三个月,他们待在一起而不说一句话。早晨,他们要打开院门,顺着斜坡起牲口,把它们带到草还没有被吃光的地方,然后他们就下来。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在木屋中做家务;然后就没事了,他们得相互躲避,尽量少碰面;但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总要碰面。“他总是什么也不对我说,”他想,“因为他不愿意了解我,我也不愿意了解他……他感到我生气他也生气,他蔑视我。可是我……”他不敢想得更远了,再说,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是她,她又出现了,她的嘴唇是红的,她莞尔一笑。对准?……约瑟夫望着另一张床,同时,他的整个身体前倾,微微偏向一侧,抬起了头,下巴向前;怎么?应该做什么?“难道我能够忘记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上帝啊!上帝啊!他激动得床都喀喀作响,突然,他朝后一仰,因为巴蒂斯特也动了动;约瑟夫只是在阴影中半睁着眼,看到他也睁开了眼,左看看,右看看,仿佛不安的样子;然后在床上坐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大概是放心了;终于他又躺下了,好像又睡着了……然而,还是不要太性急了。约瑟夫又等了一会儿。现在,巴蒂斯特重新打起鼾来。对于约瑟夫来说,则又是刚才那一套;他不是不能想着睡觉吗?他压下了一声叹息,但是抱怨还是来了,尽管他不愿意想,但是他想得并不少:“啊!他们多幸福啊,他们确信一颗心和一种友谊,两双忠诚的眼睛保护着他们!”“他偷走了我的一切,这个巴蒂斯特!”他一直想下去。他攥紧了拳头。“如果他消失掉?”好啊,如果他消失掉,可能是一件好事,可能是一件好事……和姑娘们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当她说:“约瑟夫不错,我很孤独,我厌烦。”他大怒,因为他想:“都是他,他一个人破坏了一切,他从我的手中把她抢走了。”他突然感到很有力。有一种很简单的办法,既然他睡着了……那多好啊!他只需去找一根绳子,血也不会流。巴蒂斯特睡着了,这很容易;不等他醒,一切就结束了。他只需抱住他,把他拉向自己,弯下身来;他抓住他的手,他感到他的体温;身体还是软的,他可能很沉,但没有关系,人愿意的时候就会有力气,他会穿过空旷的牧场,直走到峭壁旁,把他推下去。他会下到村子里,说:“巴蒂斯特去找花,跌下去了。”人们不会过于惊讶,人们会想:“这是为了他的情人,人在这时候会昏了头的。”那她呢?他不想知道。他没有事先就听见那一声呼喊吗,但是他不想;现在,她只是抱着头,轻轻地晃着,唉声叹气仿佛唱着一支小曲,而他在她身旁,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为无论如何在这颗心里将有一片空白;他只需说:“让我来开始吧。”便会大功告成。
他行动了,谁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他稍稍向后,用双手在身体的两侧支着,然后他抬起一只脚,慢慢地伸直了腰,伸出了被窝。月光下,可以看见他的一只脚,白白的。他在地板上放下脚,然后伸出了另一只。的确,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现在,他坐在了床沿上;他只需站起来,但是,他没有站起来,他又看了看那张床,又不动了。他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然后,突然间他收回了脚,直挺挺地躺下,裹上了被子。
再也没有什么了。只是他的肩膀有一种隐约的抽动,一个肩向上,一个肩向下,而现在,不是有一种奇怪的细微响动,仿佛水在沟里流动吗?
然而,人们还是可以听见点儿什么,就是小牛的铃声不时地在院子里轻轻地响起,那是一头牲口醒了,伸懒腰,伸长了脖子;或者困于跳蚤的叮咬,在栏门上蹭。
夜笼罩了一切,天空散布着一串串珍珠项链;在他们下面是黑洞洞的山谷,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不动;还有,就是巴蒂斯特在打呼噜。
后来,那边,山的后面出现了一小块灰色;两个人起床了,他们劳动了一整天。另一天来了,接着又是一天,他们继续工作,但是他们不说话,由于我们看到的一切他们甚至互相都不看一眼。
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他们还是没说一句话。礼拜天了,那一天天气非常好。礼拜天不像平常那么紧张,大家起得不那么早。约瑟夫醒的时候,看见巴蒂斯特的床空了,感到很惊奇。巴蒂斯特不但起床了,还吃过饭了,约瑟夫到厨房的时候发现了,他们热汤的一个铁盆半空着,还冒着热气。
于是,紧接着惊奇,约瑟夫感到了不安。他心不在焉地把勺子伸进了汤盆,他又心不在焉地把勺子送进嘴里,一边偷偷地看着他,他想:“他不会在外面待很长时间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巴蒂斯特走近,他那沉重的鞋拖拍在权当铺路石的平平的大石块上,他在门口停住。
巴蒂斯特出现了,约瑟夫装做没看见。
巴蒂斯特走向房间,没有看他,他也是;走到门口时,他似乎想要进去;突然,他转了个身。
“听着,我得下山。”
他说得生硬、冷淡,仿佛说话很费劲儿似的;基本的词说出来后,他就立刻停住,让人明白他没有其他的解释好作。然后,他等着回答;没有任何回答。
约瑟夫继续喝他的汤,从嘴到场盆,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动作机械而有规律;人们甚至木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巴蒂斯特又等了一会儿,然后,用同一种语气说:
“你明白,如果我对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得做应该做的事,别指望我会在半夜之前回来……”
总之,的确是他要求帮忙,因为约瑟夫要做双份的工作,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既没有说“请你”,也没有说“如果合适的话”,还不如说他下了个命令。约瑟夫会怎么想呢?他好像没有想什么。他回答道:“我明白,你只管去你的。”他已经又开始吃了,巴蒂斯特现在已经进屋了。
阳光明亮,约瑟夫把牲口赶出栏之后又回来了;那个人一直待在房间里。
通过权当做门的檐口,约瑟夫朝里边望了一眼;他看见巴蒂斯特从床底拉出一只藏着的提箱,打开;他正在铺开礼拜天穿的衣服,一件上衣,一个背心和一条裤子,他细心地将衣服摊在床上;然后,他拿出一把剃刀和一块肥皂。
他在一个当做脸盆用的旧沙拉盆里倒上水,然后走近窗户――那儿挂着一面小镜子,他开始刮脸。
约瑟夫真想喊出来,他是那样的痛苦,但是骄傲制止了他。
他在厨房里走来走去,装出把一切都整理好的样子,好像对旁边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并不在意,但是他的思想纷纷站立,用爪子从内里抓烧着他,仿佛它们想出来。“天气这么好,”他想,“他是要和她会面了,她肯定是在等着他,他们有约会。”这时,他看不清楚了。在镜子前,巴蒂斯特在涂满肥皂的腮上拉动着刀片。
最后,约瑟夫坚持不住了,他得逃出去。就在木屋的后面,有一个陡坡,往上通向一块绝壁;草地上散布着几块滚落下来的大石头,草地有几处已经变短、变黄,已经被啃过了;在松软的土上,到处是牛蹄子踩出的一条条的羊肠小路。那里,或集中,或分散,三三两两的牛正在吃草,这里那里,毛色不同,黑点、白点或红点慢慢地前后移动。一阵阵铃声传来,但是很微弱,迅速地被风吹散,四下里传开;他上去了,这个约瑟夫饱受折磨。
他胡乱地走着,只是为了动一动,他走了很久,直到木屋变成地上的一个灰色的屋顶,因为人们是从上面往下看;他躺在草里,他的头向前伸着。
突然,他抬起头,因为有人走出了木屋;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小点,但是约瑟夫有一双好眼睛。他看得很清楚,巴蒂斯特一身黑,戴着一顶黑帽子,衬衣上还有一个领子。他走得很快,几乎是跑;转眼间,他就到了小路的拐角处,在那儿消失了。
他想:“天气从来没有这样好,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所有新的东西他都带上了,他事先知道……而我(他看了看自己,一条旧裤子,还是破的,脚上是一种布满灰尘的、不成样子的东西,那是他干活时的鞋,还有他的胜衬衣的袖子)……我是穷人,简直就是被遗弃的!”
这些词碰撞着他的脑门,他又低下了头,慢慢地摇着脑袋,眼睛元目的地望着陡坡,这时他合起了双手,把双肘放在了膝盖上。
他待在那里,不需要怎么抬眼,就能望见山谷的空荡荡的巨大豁口,相反,不看见它是不大可能的。约瑟夫本能地回避,因为那里有明媚的阳光,那里是村庄,那里有失去的幸福。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他闭上了眼睛;他继续晃着头,哄骗着他的思想,仿佛一个想睡觉的孩子。
然而,他做不到,他站起身来,他迫切地需要动一动,他握住鞭子把儿,把它举了起来。他喊着,在牲口后面奔跑;它们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对着他,然后晃动着铃铛撒腿就跑,显然它们并不理解他。而他则继续喊叫,抽着鞭子;或者一个人大笑,仿佛喝醉了一样,或者一屁股坐下,不再动了,然后又跑。在他周围,是撒满阳光的群山,是空气中弥漫着的礼拜天的气氛,也就是说,是欢乐的日子,因为在下面响起了钟声,而钟声在说:“和平,幸福,信任。”下面是钟声,这里是阳光……
“在我身上,又怎么样呢?”他问自己。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这一天也快过去了。他没有回去吃饭,他也不想吃饭。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已经很长时间。“在那里他们干什么?”那里是钟声,那里是真正的礼拜天,所有的路上都是姑娘,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她们喊着,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上帝啊,他们在干什么?那边,这个时候?晚祷应该结束了,三点的钟声应该响起来了,他们自由了,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们要到水塘边上吗?……当然,因为他们都藏起来了……可以藏在一棵柳树后边呀。”他自语道:“他们在一棵柳树后边,或者到上边的树林里去,反正这个时候他和她在一起,他说,她答,她的头微微向前,小小的下巴圆圆的,从下边狡黠地望着他,像从前对我一样……上帝啊,上帝!”
几点了,不大清楚,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是没有钟点的。他望了望太阳,太阳已开始下山了。突然,一阵巨大的喜悦袭上心头,他想:“巴蒂斯特快回来了。”
他算着,他对自己说:“他可能已经上路了,因为上山要整整三个钟头,他想天黑就回来。”并不是一切都已失去,至少现在他们不能在一起了。
就这样,他突然没有道理地感到勇气十足,不过,事情的发展往往是这样。这时,他发现他还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他跑去给牛挤奶,然后,夜深了,他把牛群赶进栏里。
他大声吆喝,鞭子抽得嘎嘎响,他赶着牛群,不过这一次他是在坡下;牲口一头一头地从开着的门中走过,当它们都进去的时候,他关上了门。可怜的屋顶又旧又破,上面平铺着木板,下面是分岔的木桩,大部分早就没了:雨打,霜冻,风吹,年深日久,剩下的显出一种干燥的、灰突突的样子,很可笑。里面住着牲口,夜里一个挨着一个,肚子圆圆的,背上面有一根长长的、突起的脊梁。牲口在原地踏了一会儿脚,接着,一头牲口往前一动,歪着身子躺下了,一头跟着它,又是一头……渐渐地,铃铛的声音消失了,只是偶尔会有一两声犹豫不决的轻微的铃声,周围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他站在那儿,穿着他的旧衬衣、旧裤子和大而硬的鞋子。他朝四周看了两三回,这时,悬岩在黑暗中闪着奇怪的苍白的发光,仿佛它们从里边被照亮了,他看到这的确是夜里了,他想着那个人已经回来,可是突然他发出一声大喊:“他没有回来!”
他颤抖了,仰起了头,半张着嘴,仿佛一个人被扼紧了喉咙。他向前伸着头,抬起了手,又放下了;他摇着头,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叹气,走了一两步,重又站住;然后他对自己说:“我去艾塞尔特怎么样?我会在路上看见……”
那是在牧场尽头的一个向前突出的山嘴,下面是一堵峭壁,小路弯弯曲曲地环绕着它。在那儿,整个一条路几乎尽收眼底。于是,他朝那儿跑去,他不能不这样做。
他有一只表,他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巴蒂斯特还没有回来。在他的脑海里,画面又从四下里涌现,先是冲撞,然后交织成一片,先是乱成一团,然后又一个套着一个,一个补充一个,而他则无意识地用右手薅起几把草:“既然他待了那么久,既然他待了那么久……”可是她应该回去吃晚饭,她的父母不让她晚饭后出门,这么说,她已经得到允许,事情应该完全弄好了……他感到嘴发干,同时,他感到太阳穴下有一把小锤子……现在,他那么清楚地看见了她。他们面对着面,几乎挨着,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走一段路。”他们开始并肩爬山,他接着她,手平放在她的腰上,那腰还在动;她呢,她歪着头,好像在寻找肩窝;他们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后来他们坚持不住了,他们走到一个地方,路是凹的,于是……但是约瑟夫此时只看见一缕红色的火光。一阵抖动直穿他的全身,从头顶直到脚跟。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看见蔚蓝的、柔软的天空,他才看见更加阴暗的大窟窿,一片片阴影仿佛垂下的帘子――他才看见路,他才看见桥下汹涌的溪水,也许现在巴蒂斯特就要出现了……不,巴蒂斯特还没有回来,他对自己说。
他掏出表来,已经过了十点钟。他又久久地不动了,他又掏出表来,十点半了。路上没有人。他一直在想,画面一直出现,他越想画面越多,很快,他觉得脑袋要炸了。不过,他一直待在那儿,因为他对自己说:“只要我看见他,我就轻松了。”很快他就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个地方,仿佛要用眼睛把巴蒂斯特拉出来,远远地让他过来,就像磁石吸铁一样。
不过,这没有用。那个时刻终于来了,他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他站起来,弓着腰,趔趔趄趄地走着,好像喝多了,仿佛有一个重物拖着他向前,以至于每走一步都像往前跌倒一样。
他还能回去,但是他甚至没有力气脱下外衣,一头就躺在了床上。
“我应该平静下来,我应该睡觉,结束了,我感到结束了,只好接受……”他不再抵抗了,他只是非常伤心。“这不是他的错,我会对他说的,我会对他说我不怨他,他会理解我的,他将成为我的朋友。”约瑟夫没有哭,但是人们感到他的眼泪就要流下来。只需一句好话,眼泪就会流下来,而这对他有好处。“啊!是的,我会对他说的,我会对他说应该说的话。”人的变化多么快啊!他变得很温柔,他需要巨大的柔情和怜悯。一点点善意就可以使他放弃一切,一句话就行,犹如一个小孩跌倒了,他的母亲扶起他,抱着他,对他说:“我朝这个包吹一吹,它就不疼了。”
他等着,感觉好多了,他不再烦躁了。时间过去了,直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很快,约瑟夫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拉上了被子。
正是巴蒂斯特,他进来了。他的黑毡帽戴得很靠后,他的脸色有点发热,因为他走得很快。他朝约瑟夫看了一眼,以为约瑟夫睡着了。
他把帽子挂在钉子上,脱下外衣,弯下腰,从床下拖出提箱。他没有一点儿小;心的意思,甚至也不怕惊醒了约瑟夫――他在夯实的土地上拖着他的粗笨的鞋,弄得山响,他甚至还咳嗽;但是约瑟夫动也不动。巴蒂斯特继续脱衣服,把衣服叠好塞进箱子之后,他又把箱子推回床下。
“巴蒂斯特!”
听到这突然的一叫,他浑身一抖,头也不山得歪向声音来的方向。他看见约瑟夫坐在床上,看着他。
巴蒂斯特耸了耸肩。
“巴蒂斯特,”约瑟夫说(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巴蒂斯特,还是融洽一点好,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看,巴蒂斯特,我考虑过了,大家在一起要三个月呢,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生活,大家会坚持不住的……所以我想跟你说一说……真的,我没有怨恨了,我对你发誓,我不再嫉妒了,你想怎样我就让你怎样,我不再想她了,我向你保证。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怨我,大家做朋友吧,怎么样,巴蒂斯特?”
人们看到,那个人不相信,他好像不大放心,这段长长的演说是否藏着一些阴谋?他不再往前走,越发紧张,他退了一步,拧起了眉毛,两眼之间现出一道皱纹。
但是,约瑟夫还在继续,好像什么也没意识到;他刚一停下,马上就又开始了。
“我太痛苦了,”他说,“当你上路的时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吗?你以为我没有立刻就想到她在等你吗?一整天了,我一直在想着你,真的,这使我苦恼,这使我精疲力竭,这毁了我,不该继续下去了……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见到她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想知道,我会不再那么痛苦。”
然而这一次,巴蒂斯特完全生气了,因为他大概没有明白。他大声地喊道:
“这与你有关吗?”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使我多么痛苦,你告诉我,我就会平静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住嘴!”
“不,”约瑟夫温和地说,“请你告诉我说,你看到她了吗?”
“我当然看到她了。”
“啊!”约瑟夫说,“我早想到了。”
他这样说着,他的语气一直很温和,很平静,顶多有点儿低沉,在句子结束时突然减弱,因为他喘不过气来。他又问:
“她对你说话了吗?”
“她当然对我说话了。”
“她对你说什么了?”
巴蒂斯特大笑。
约瑟夫肯定是疯了,于是他不再感到局促不安了,他现在用尽全力笑起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好吧,你装做一个男子汉!她跟我说什么?你想让她跟我说什么?她跟我说她很爱我。”
他本想说下去,可是他不能,约瑟夫又叫了他一声。“巴蒂斯特!”他吼道,“巴蒂斯特!”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沙哑,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
巴蒂斯特抬起了眼睛。约瑟夫用手支起身子,脖子向前,眼睛像猫一样闪亮。他第三次喊道:“巴蒂斯特!”然后,他发出奇怪的笑声,他说:
“你知道,我不让你这样说。”
“什么?”巴蒂斯特说,“你不让!?你想让我说而你又禁止我说!你以为我愿意说吗?”
“我嘛,我不愿意。”约瑟夫说。
不知道他说得正经还是不正经,人们知道的,是他的声音颤抖得可怕,连床都震动起来。然后,他改变了口气,央求道:
“告诉我,你没有见到她!……”
他就这样央求他,又说:
“就这一点,你没有见到她……”(这与他先前的祈求正相反,因此不必对巴蒂斯特的不耐烦表示惊讶,再说,接受这样的命令不会让他高兴,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约瑟夫。)
他背对着约瑟夫,身子微微向前,拉了拉被子:
“我跟你说我见到她了,现在,别打搅我了。”
他一直背对着约瑟夫,抬起腿想上床。这时,他听见约瑟夫起来了。事情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一点反应。他刚刚抬起肩膀,想转过身来,墙边的一把铁锹已经被抓起来,现在,铁锹的刃到了他的头上,正要砸下来。他抬起胳膊,第一下把他的手劈成两半,他想喊,第二下已经落下来,第三下,巴蒂斯特就倒了……但是铁锹不停地砍,砍了很长时间。
他在小溪旁停下来,正好那儿有一座桥,他曾经在那儿长时间地等着巴蒂斯特,他自语道:“他大概死了,他不再动了。”
他对自己说:“我得洗一洗,我大概浑身沾满了血。”
他伸出胳膊看着自己的手,的确,他的手都红了。他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看他的手,它们的颜色令他吃惊。
在他衬衣的袖子上,一些古怪的暗斑开始出现;他的裤子上,膝盖弄出的鼓包也留下两个黑色的圆痕;“这是因为我跪在他的身上,”他想,“这没关系,我会洗掉的,不然她会害怕的,如果我洗了,她就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会对她说:‘西多妮,我来看看你,然后我就永远地走了……’”
他快到村子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月亮已经落在山后一会儿了,如果不是裹在云里的残留的月亮还有一些反光的话,天就是完全黑的。这样,还有一种模糊的亮光,可以一边等着天亮一边走路,不能再耽搁了。
他站在一丛灌木后边,两只眼睛寻找着西多妮的房子,她住在父母家里。
那是孤零零的一座房子,离道路很远,但是到那儿很容易,不必经过村子,只需在草地上拐个弯儿,再说人们都睡了。
他往前走,没有犹豫。他贴着树,在树叶的掩盖下谨慎地走着,因为那儿有一个果园,稍微再远些是水塘。他想:“这是后边的窗户。”
过去,天气好的时候,他来过这里,夜里他也来过,因为即使是在夜里,他也不能没有她。他碰到了外板窗,外板窗关着,那是些涂成蓝色的小外板窗,他多少次地站在那里啊!这是突然发生的事,仿佛刚才的事被取消了一样,而他手上的血,他袖子上的痕迹……他忘记了这一切,他先是轻轻地撞着,接着越来越用力,完全像在天气好的时候一样。她大概睡着了,他更加用力――这下有人回答了,不过他听不清楚人家在说什么。
现在,他用指甲挠木头――完全像过去一样。他听见有人在动,一个声音传来了,不是吗?
“是你吗?”
他低声回答:
“是我。”
完全和过去一样,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他当然梦想过,他的那些梦,即便是现在,也已远去了。昨天她还在那儿,他像平常一样又回来了,他又说:“是我。”她说(几乎听不清楚):“等等,我起来了。”他说:“你有的是时间。”
房间里有响动,她肯定在穿衣服,因为她是一个很听话的姑娘,她总是穿戴整齐,然后再给他开门。再说,她也得谨慎小心地穿衣服,不能让人听见地板发出的轻微的喀喀声,不过这些老房子什么都是木头的,人们并不在意,她的父母从来也没有发觉什么。他很高兴,他想快乐地喊,他事先就沉浸在她的嘴唇的滋味中,事先就融化在里边了。一切都在旋转,只有腿还支撑着……但是,要不要说话?
“说吧。
“说什么呀?”
“你怎么还没走?”
“我为什么走?”
“你说你要上山。”
“上山?到哪儿?”
“是上山啊,因为我陪你走了一段路……”
“一段路?……”
“也许你改变了主意。或者你想给我一个惊喜?啊!如果是这样,你看,我就更爱你了,巴蒂斯特……”
那个名字终于出现了,他不等话说完,就逃了。这一次,他不能不懂了,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手,看到一双干净的手,他很惊讶。他的心被狠狠地撕裂了,翻腾起来,现在,他颤抖了,他颤抖了,他觉得人们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他的牙喀喀作响。他站在一棵小树下,完全被遮住了。正在这时,外板窗开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脸和一个隐约而明亮的身影出现了;黑暗中,有人说话:
“巴蒂斯特,为什么你跟我闹着玩儿?你知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的确,天似乎快亮了,有某种灰色的像细微的波浪一样的东西在空气中飘动,房子的楼红色的木头开始呈现出它的颜色。她不知道该想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待在那儿,她不敢;回去吧,她又遗憾。她开始害怕了,她不过是试试而已,伸着头,朝四下里望望,说了一句:
“巴蒂斯特,你太坏了。”
她朝后退了一步,她看见他从树下出来了;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清楚了,因为他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不过,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认出他来。伴着这一阵可怕的笑声,他直奔她而来。她张开嘴想喊,但声音没有出来,她说不出话了;约瑟夫走得更近了:
“你看,我不是巴蒂斯特,我是约瑟夫,从前的约瑟夫。”
她不动了,他现在就在她身旁。他又笑起来。
“他嘛,”他说,“他回不来了……”
他大声说,跟着又笑起来,他不在那儿了。他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从水塘边上逃走了。而她,她朝一边倒下,就像一棵树从根部被锯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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