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还蒙在鼓里,便同两个公人上路了。第一日,走了三十里,寻个客店歇了。第二日,两个公人开始捣蛋起来。先是薛霸在精神上折磨林冲。当时正值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因被杖脊那棒疮又发了,一步一挪,走得异常艰难。薛霸便痛骂林冲,林冲辩解,但也无用,薛霸只是口中喃喃呐呐的骂个不休。
你想啊,自己腿脚不便,又加酷暑,身上又戴着枷,行走本就困难,再加上薛霸的可着劲儿璀促,不三不四埋怨訇骂,这心情,这情绪,这痛苦,何止了个窝心了得?
但林冲忍了,不仅忍了,而且又自甘下作,陪着小心。连说话的口气也是一口一个自称“小人”。我数了数,在林冲到猪林时,他总共说了好些个“小人”:“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听听这声口,哪里像“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他不忍又能如何?况且林冲还在幻想着,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去服刑,将来依然还能回到体制,做他的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好梦。
正因为如此的梦想,才使得林冲摇尾乞怜,使一世英雄落得个虎落平川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拿了别人的银子,就得为别人做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薛霸与董超也不例外。这两个鸟人,想尽办法来折磨林冲。
到后几日,看看临近野猪林了,在村中客店里歇息时,薛霸故意用滚水给林冲泡脚,那脚被烫得脚面红肿亦且还起了燎泡。
而董超更恶,把林冲的旧草鞋扔掉了,却让林冲换上一双新的草鞋,林冲穿上,行不几步,脚上的泡都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
说句实在话,我看到这里,隔着书页都感到那刺骨的疼。如此走不动时,那薛霸还拿着水火棍,痛骂:“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凶恶之至。
两个公人的凶恶,正应了那句老话,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也正因了这厮两个,遂成了穷凶极恶的代名词,而永载史册。
我想,凡是读过《水浒传》的人,无不对这两个恶人印象深刻。
更其恶者,是在野猪林骗得林冲被缚树上,回转身来,拿着水火棍看着林冲要害他,并且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侯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
这厮们自认为林冲今番死定了,倒也爽快,把这计谋,对林冲和盘托出,也让他死个明白。
林冲的表现却让人既可怜又让人鄙视,一个未来的驰名水浒中的大英雄,竟然在生死关头,却全没有一个大丈夫的气概,直是如一个摇尾乞生的狗一般,泪如雨下,说的那话,着实使人别扭:“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如果我是公人,面对这样的一个林冲,怎么样也会生发恻隐之心,但你听董超如何回答?他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
把人发自内心的乞生呼喊,视为“闲话”,敢情这公人把林冲看成狗一般的人了,人的性命,关天大事,竟成了“闲话”,真是可恨可恼可操他八代祖宗。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林冲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贵重,而不惜忍而又忍呢?大丈夫死则死矣,又何必狗一般摇尾乞怜?被人看得猪狗不如?他可真是“忍得住”啊。
但再怎么“忍”,再怎么想尽一切办法欲逃脱高衙内的魔掌,却依然坠入罗网,这也是他性格使然。比如王进,一见高太尉有加害之意,连夜带着老娘溜之乎也:既然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吧?
但林冲却没有王进那样的勇气和果断,拖泥带水,磨磨叽叽,心存幻想,舍不得那曾经的小康日子。因此,只能束手就死,只等着薛霸的水火棍劈将下来,落得个“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