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一定是一个人最痛最深的伤疤。
当慢慢不穷的时候,一定想拿块布将其小心翼翼地盖起来。
我的穷已经盖了一些年了。今日寒冬漏阳和,揭开布来晒一晒吧。
说穷之前想说一说不穷的时候。记忆中我们家也有不穷的时候,纵然零星但也切切实实地存在过,那是比较早的时候,应该是我入小学之前。
关于不穷与穷,就拣三点细说吧。
一、有一阵子,家里所有的抽屉随便翻翻都能找到毛票子,几毛的几分的。我经常随手挑几张,去村里代销店买三毛钱五香瓜子,白皮的那种,或者是两毛钱米花糖。其实我知道,那些毛票子都是大人给孩子们留的零花钱。
解说:后来的许多年,我翻遍家里的所有抽屉,床底下,箱子底下,连一分的都找不到,常常。每每翻不到一个子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妈常说的:大河没水小河干。然后也就无望地不找了,因为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家这条大河何止是干,要是地的话都开裂成大口子了!
二、有一年,麦褶子里我曾经不小心摸到过一卷一卷的“红皮”!那是收完麦子的季节,小麦拿褶子一圈一圈圈起来,高高的,里边全是麦粒子,胳膊伸进去打不到底反正。我爸喜欢把家里的钱藏麦褶子里,觉得那再机密不过了。可是有次我不小心玩麦,一把拽出来一沓100的,我还知道那一沓100的在褶子里藏许久,因为后来我又摸到过一次。
解说:后来的许多年,我都没能看见家里的麦褶子里再收过那些100块的,即使有也纵然消失了。
好比夏末的时候卖一整季烟叶有6000块钱,麦褶子里搁不了几天,9月1日开学嗖一下就被家里的孩子卷走交学费去了;或者秋天卖大蜀黍的3000块钱,别说进麦褶子了,在我娘口袋里还没捂热呢,要帐的就来了。要账的人家都会神机妙算,就算好你有钱的时候来要,堵门口,这是他们最高明的要账手段。这我都知道,看得多了。
账目我都很清楚,大概包括夏天收了麦,种大蜀黍赊的化肥钱,得有千了八百的,收大蜀黍了人家能不来要账吗?然后还有,孩子平时上学转人家的人家的钱。我们那里借钱不叫借,叫转,大概婉转一点吧,“可能转两个钱给我使?”这是最常用的借钱开头语,这我都知道,因为我经常听到我爸这么跟人家说。
这个帐得单崩列出来说。因为我记得这都是因为我欠的多。
我初中考进了市里重点高中,住校,三餐就得全买着吃。早上吃包子饼之类的,一碗稀饭,五毛或者八毛钱,中午食堂菜的菜五毛米饭五毛,量也够菜也好吃,晚饭吃稀饭馍馍吧,也不到一块钱,这样一个星期花20块钱,一个月四个星期花80块钱,加上回家坐车的5块钱,85,一个月回家拿100块钱,回回还能有点节余,有时候给妹妹买一双凉鞋。有时候买几块鸡蛋糕带回家一家人一起吃,我觉得那样可真好。
可每每这个时候,我妈就面露怒色地骂我“你在外边得了狗头金吗?花钱买这些!”回回我总是委屈得眼泪往肚子里咽,我没有得狗头金,但是我看大热天妹妹穿布鞋都热死了,就想给她买个凉鞋;我觉得俺家人都没吃过好吃的,尤其是那鸡蛋糕,就想买给家人尝尝。
再回头说说这100块钱,不是每个月家里都能有。许多时候都没有。一到我星期六回家,吃完饭我爸就开开两扇木门,一脚踏进夜色里。
他是出去上人家给我转那100块钱去了。有的时候很晚才回来,因为我们自己村子转不着,他得辗转跑别的村子。有时候我爸很晚也不回来,我妈就说我爸人缘好一定能借到,叫我别焦心。是的,我爸人缘好,从来没有一次没给我借到那100块钱过。
三、还有一年,夏天的时候,热浪铺面。有天快晌午了,妈妈下地干活回来家,从豆子地里带回来一些豆虫。我妈胆子大,敢把豆棵上的豆虫直接按叶子摘下来,放在她随身带的粪几子里。
妈妈回来了,第一件事便是坐在门口的树荫下面,边乘凉边拿豆虫喂鸡。我和我妈一起喂鸡。几只公鸡可喜欢吃妈妈带回来的大豆虫,挣着抢着,叨虫吃,其中一只芦花公鸡叨花眼了,一蹦三跳地叨,一嘴叨我眼珠子了,它大概看我眼珠子一动一动地有点像豆虫吧!
我捂着眼嗷嗷大哭!当时我妈一怒之下把那只芦花公鸡逮到杀了,贴一圈死面馍,那天中午我们吃了一锅最正宗的地锅鸡,我妈净捡好肉给我吃!
解说:后来的许多年,除了八月十五和过年这两天,我妈没杀过鸡给我们吃,喂大了都是赶在8月开学前的季节,天黑咕隆咚地就起来拉到集上卖钱。有一年夏天俺庄鸡生瘟。左邻右舍鸡都砰砰叫死,人家孩子天天吃鸡肉,我妹妹看着口水都流一地,回家冲着那些鸡生气“人家的鸡都死,你们也不死!”我妈在一旁狡猾地笑“我医术高明,给它们吃了药了,它们就不死!俺家的鸡可是不能死,死了吃了哪还能卖钱,好好的几个鸡随便卖卖也够你姐开学了两个月生活费了!”我妹无比幽怨地看看我,看看鸡,又看看我妈,觉得吃个鸡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说这些吧。关于我家从不穷到穷,有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俺家穷,不是因为俺爸俺妈好吃懒做,俺妈是十里八乡能干的妇女,俺爸还是很有文化的农民。直接导火索,病魔!一家一半的人,都赶在那几年进大医院,而且都是大病,开刀住院很久的那种,我爸跟院长都成好朋友了那种!终年流连于蚌埠淮委医院,我爸连人家院长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是女儿,而且上的什么大学都知道。那个时候也没有医保,家里种地收的钱怎么能支撑得起那样子跑医院。
用我妈的话说,最终就是人死财散!欠下许多账,许多年都还不清,接着就是孩子读书的花销,就一直穷下去。
穷,一直到我上班后的两年才终于画上一个句号,这个句号也就是我妈说的“俺家现在终于在银行有存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