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的民办教师被顶下了。三年前,他从陕北家乡县高中毕业,来到附近一所小学任教,既不必参加重体力劳动,又有时间自学喜爱的文科,将来还可能转为正式国家干部……可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打击太大了。高玉德老两口心疼自己的独生子:他从小娇生惯养,往后艰苦的劳动怎能熬下去呀!高加林呢,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父亲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大队书记高明楼为安排自己的儿子,挤掉了高加林的职位。高加林越想越气,忍不住吼叫:“我豁出这条命,非告他不行!”这可慌坏了老两口。父亲哀叹:“人家通着天哩!”母亲央告:“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
看儿子平息下来,高玉德开导说:“你不光不敢告人家,见了面还要赔上笑脸叫叔叔。今后的前途,得看他照顾。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听了这话,高加林痛哭失声。
近一个月了,他整晚整晚睁大着眼,强烈的报复情绪使他暗下决心:非要活得比高明楼强不可,这就非得离开高家村不可!他要在精神上,在社会面前,跟那有点“乡霸”味道的大队书记拼个高低!
但是,村里人对高明楼的不正派习以为常了,而对任何一个不肯劳动的人却都反感。高加林明白:他怎能老待在家里闹情绪呢?必须承认目前的现实—一他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明天就出山劳动,高加林心里盘算着。这会儿,他准备去河里洗个澡。找替换衣服时,翻出一件军上衣,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他叔父从新疆部队上寄来的……
叔父从小出去当兵,如今已是师副政委。他几十年没回过家,只在年底寄来点钱和东西。现在求他找个工作,想来不成问题。于是,高加林把文科专长都发挥在这封动感情的信中了。
也许能借此远走高飞,这想法,使高加林把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年轻人那种热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激荡起来。
高加林正醉心倾听潺潺流水,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这歌声甜心上。这几天,她既为高加林当了农民而高兴,又为他的痛苦而痛苦。美而嘹亮,带有一点野味,像是刘立本家的二求很不平常。在她刚懂得人世间的爱情是怎么回事时,高加林就来到了她的闺女巧珍。果然是刘巧珍。她虽然是个没上过学的农村姑娘,可是在精神方面的追
“我们家自留地的。我种的。你吃吧,甜得要命。”刘巧珍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局促不安地望了高加林一眼,把一个甜瓜递给了他。
“我现在不想吃……”高加林很勉强地接过了瓜。巧珍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看他那副样子,犹豫一下走了。
高加林因为她父亲“二能人”是靠钻空子谋取私利致富的,前年又把大女儿给了靠权起家的“大能人”高明楼做儿媳,所以从感情上有点讨厌她。
高加林顺大路往家走,迎面碰上了后川马店的马栓。这个平日朴朴实实的生产队长,今天打扮得里外崭新。莫非是到这儿来看对象?他红着脸承认,正是来看巧珍的。
“巧珍可是‘盖满川’哪!你把这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高加林开着玩笑。马栓却疑疑惑惑:“这是托人跟她家大人说下的。咱跑了几回她本人也没露面,怕是嫌咱没文化,不过她也斗大字不识几升嘛!”
到家后,父亲跟他商量着说:“明儿个县里逢集,你去卖一趟蒸馍怎样?卖得两个钱,好买盐和灯油,还能给你买条纸烟哩!”高加林想到可以亲自发出给叔父的信,便答应了。
县城里比以前更加热闹。而高加林已不再是当年在此地求学的翩翩少年,再不是常到这里开会的潇潇洒洒的教师,如今已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一个赶集的庄稼人了。
酒20最怕的是碰上同学。偏偏就碰上了两个跟他还曾有过一段微妙感情关系的人—一县武装部部长的女儿黄亚萍;父亲是商业局局长、母亲是药材公司副经理的张克南。他俩一个要出差,个来送行。
黄亚萍是个南方姑娘,又见过世面,聪敏、大方、活泼,上高中时随父亲从江苏转来此地,立刻成为全校惹眼的人物。家庭条件和她相当的张克南,对她表示过特殊的好感。
可是,黄亚萍很快发现了高加林的气质:山区的闭塞使他变得更加富于幻想的个性,有时反显得格外高雅,又爱读书看报,眼界也宽阔。她更愿意接近这个来自农村的颇显才气的青年。他们常在一起读小说、听音乐、谈时事……
刚跟同学告别,又碰到一个熟人!不过,这23这一切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毕业后,有次高加林不躲闪了,他要让这位城关公社的文教城市户口的纷纷找到工作。张克南靠关系进了专干马占胜看看,正是他们把他逼到了赶集卖馍副食公司,黄亚萍凭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当了播这个地步!音员,高加林则被隔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马占胜忙着开脱:“你不知情,公社赵书记跟高明楼是老交情了!明楼家二小子今年毕业,老赵当然要考虑!我是奉命办事,下了你的教师……你别恨我。我现在升劳动局副局长白行车了,等以后有机会,再给你活动活动。”
别听这家伙耍滑头了,还是去卖掉蒸馍要紧。可高加林怎么也吆喝不出口。在这里,他成了最无能的人。忽听有人要买馍,一看却是张克南母亲。高加林不能做这笔买卖,他有一颗倔犟自尊的心。
高音喇叭开始广播了,黄亚萍的声音庄重而柔和。高加林想到她此刻正坐在漂亮的播音室工作着,张克南正在出差途中观赏风光……而他却在为几个钱受屈,心里顿时翻起一股苦涩味道。
诗室内请清安蜂28他已经完全无心卖馍了。为找个清静地方待一会儿,他钻进附近一个阅览室。一坐下来,就被报刊吸引住了,不觉时光已10过下午。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在窗外有个人正等着他。那又是巧珍!
天近傍晚,当加林只得垂头丧气提了一篮子蒸馍回家时,在大马河桥上,突然看见巧珍立在桥头上,手里拿块红手帕扇着脸,身边撑着她家新买的“飞鸽”牌自行车。
巧珍提着一篮子蒸馍,兴奋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非常明亮了,好像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咧开嘴巴或者抿着嘴向她笑。
这个行为,对巧珍来说,是积聚多年感情的爆发。她曾无数次梦想自己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她爱他的潇洒风度、大丈夫气质和那一身多才多艺的本事…今天,她一直都在跟着这个自己心上的人。
“这么快就把馍全卖掉了!”高加林又惊讶又感激,“巧珍,你真行!”他哪里知道,巧珍把馍送到她姨家里去了,钱是她早准备好的。
巧珍把篮子交给加林,执拗地望着他说:“咱一搭里走回好吗?”加林一下子找不出理由拒绝她的建议,只好说:“行。”
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倾吐自己的爱慕呢?更何况加林哥心里怎么想的根本不知道,但是巧珍今天决心要把一切倾吐出来,可又一时羞得说不出口。她尽量放慢脚步,想等天黑下来。
她又想:就这样不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她于是转过脸,也不看加林,说:“高明楼做歪事总会遭报应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了。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将来只要有个合心的家,日子也会畅快的…”
“我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上,当农民还不把老婆娃娃饿死呀!”是时候了,巧珍再也忍不住了,说道:“加林哥!你要是不嫌我,咱俩一搭里过!你在家里待着,我出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
爱情?来得这么突然?高加林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但当他听巧珍倾诉这些年的心事时,眼睛也不禁潮湿了…这个时候多么需要一支烟啊,想不到巧珍早就给他买下了一条哩!
加林没有接烟,用一种极其亲切和喜爱的眼光看着巧珍。巧珍也激动地扬起了脸。加林犹豫了一下,顿时觉得忘记了一切…
分手时,他对她说:“不要给家里人说,谁也不要让知道……以后你要刷牙哩……”“唔,你说什么我都听……”
回到家里,高加林心中又突然涌上一种懊恼情绪:今夜告别了过去充满天真向往的二十四年,从此自己就要永远当一个农民了。因为这,不管来到身边的是幸福还是痛苦,他都想哭一场!
心地善良的光棍老汉德顺爷爷,喜爱村里每一个娃娃。加林小时,他就格外关切,现在看加林这般拼命,非常心疼。而加林却说:“我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苦一点,就把不痛快的事都忘了。”
自从那次“赶集”归来,巧珍发生了很大变化。最让人吃惊的是,她开始刷牙了。在村民看来,这是读书人的派势,老百姓谁讲究这!因为这,众人笑,父亲骂,但巧珍什么也不怕。
为了心爱的加林哥,她改成城里姑娘那种发式,她接二连三换新衣服,每天出工都在河畔等候。可是不知为什么,加林哥这几天一直在躲避她。莫非是嫌她太轻浮了?
不,加林心里也非常想念巧珍。虽然他一直在后悔,这样就要拴在土地上了,但更叫他苦恼的是,他的心里怎么也不能抹掉巧珍了。Ibhm
她先在他那晒得黑红的皮肤上亲了一下,然后啜泣起来。加林这才感到,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巧珍,我再不那样了。”“加林哥,那你发个誓!”
“我想你准累得不想吃饭。你要再不来找我,今晚非把这东西送你家去。”巧珍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先掏出四个煮鸡蛋,又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
甜蜜的爱情,像无声的春雨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它化为一种巨大的力量,使高加林重新唤起了对土地深厚的感情。
精神振作起来,生活开始正常,加林忙忙碌碌,俨然像个过光景的庄稼人了。只是有些时候,看见县上的干部路过这里时,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其实他们也没有瞒过村里的人,夜间偷瓜的孩子们最先发现了加林和巧珍的秘密。风声传到刘立本耳朵里,他不由分说,先把“败坏门风”的女儿打了一顿,然后气冲冲地去找高玉德算账。
听“二能人”叫嚷要把加林的腿打断,一辈子窝窝囊囊的高玉德吼叫起来:“你小子敢动我家独苗儿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
他只好去找“大能人”讨主意。不料这两亲家第一次没把话说到一块儿。刘立本看不上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的加林,高明楼却觉得加林将来肯定会有发展,巧珍若跟他结上亲,这样三家亲套亲,加林也就不好再恨他了。
高玉德回到家里,就冲儿子数落开了:“咱们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刘立本说要打断你的腿哩!”高加林轻蔑地冷笑一声:“谁高攀谁哩?这事由我做主!他既然这样,我会叫他更不好看。”
想到村里的风言风语,听说刘立本竟把巧珍打了一顿,高加林昨晚一夜翻腾没睡好觉。眼前又见水井脏成这样也没人管,他心里更烦躁了:现代文明的风啊,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的地方?
加林每次担水,巧珍都在那里张望。他们常无言地默默一笑,或者相互做个鬼脸。今天也不例外,巧珍又从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来了。
加林见她扬头示意刘立本在上面,一种报复心理促使加林故意大声呼唤:“巧珍,你下来!我有事要和你说!”巧珍一下惊得不知咋办,但很快就下了决心,连跑带跳奔了过来。
“上边有人看咱呢,我爸……”“专让他们看!咱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要再打你,我就不客气了!”加林故意放开嗓门大声说。64“他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敢把我怎样。你要跟我说什么呢?”“这井脏得像茅坑,咱俩到城里找点漂白粉去,一块儿去,你敢不?”“敢!”巧珍对加林的倡议非常赞同。
对巧珍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但是只要跟着加林,就是让她一起、跳崖,她也会眼睛不闭地跟他跳下去!加林做出这个决定,则是对旧道德观念的挑战,也是对傲气十足的“二能人”的报复和打击。
他们公开展示自己的幸福,感受到了一种庄严和骄傲:看吧,我的“哥哥”多才多艺、强壮标致!看吧,满川里最俊的姑娘、“财神爷”刘立本的女儿,正像小羊羔一般跟在我身边!.com
第二天早晨,井边发生了一场混乱。庄稼人发现水里有些“白东西”,不敢担水了。有议论的,有咒骂的,有解释的,还有的跑去报告高明楼——得让书记来看看,这是放了什么“药”?
加林早要出来给乡亲们说明情况,无奈老两口怕他挨打,死活不让出门。现在,且看书记怎么办吧。只见高明楼舀了半马勺凉水,一展脖子喝了个精光,然后笑哈哈地说:“加林给咱村做了一件好事嘛……”
高明楼心里明白:高加林性子硬、心计灵,一身的大丈夫气概,是将来村里真正的能人。为此,他总在找机会消除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仇恨。水井风波之后,他又给加林派了个轻营生。
实际上,这是德顺爷爷建议的。他见这一段儿活重,想叫加林轻松几天,跟自己进城去拉粪。况且,按往年老规程,拉粪的人要在城里吃一顿饭,是由巧珍在她姨家做的。
“看见你们在一块儿,我心里由不得高兴…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的爱哩!”德顺爷爷抿了几口酒,忍不住讲起了一段辛酸往事。二十多岁时他到西口驮盐,在无定河畔结交店主家的女子灵转,成了相好……
“后来,听说她老子逼着她,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引走了……从此,我也就立誓不娶了。”“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
进城后,加林硬让德顺爷爷到巧珍做饭的窑里休息,自己独个儿去掏粪。他走过广站,想起黄亚萍,又走过副食门市部,想起弘克南,心里忍不住叹:三年前,这样的夜晚,读书、打球、看电影……
“这些乡巴佬,拉粪也不瞅个时候,讨厌死人了!”一个乘凉的女人故意扯大嗓门说给使劲掏粪的高加林听。高加林鼻根一酸:农民就这么受气啊!他实在不能忍受了!刚要上去辩几句,却见那人竟是张克南母亲。
那女人并没有认出这是她儿子过去的同学,对着进退两难的高加林更凶狠地喊起来:“走开!一身的粪!臭烘烘的!”这下子高加林可恼了,恶狠狠地回敬道:“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爱遗招生苦难韵78咽下的泪水像油点子,“噗”地浇旺了他心中快要熄灭的火焰:我有知识,我比城里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我还是得到城里去才能出人头地!
折腾了半夜,他才和德顺爷爷、巧珍回到村里来。找干衣服时,发现了叔父的来信,他赶快拆开一看,激动得禁不住叫起来:“爸,妈,快醒醒,我叔调回家乡工作啦!”
高玉德当兵走了几十年的弟弟回来了!陪同而来的是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他亲热地告诉加林:“旁的事先不谈,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我们会很快妥善解决的……”加林的心猛一阵狂跳。
马占胜又对凑过来的高明楼说:“他叔现在是咱地区劳动局局长,我的顶头上司。”“咱村在外最大的于部,我们的光荣噢!”高明楼招呼加林,“告诉你妈,你叔下顿饭说什么也得在我家吃!”
共同谋划整过.加林的人,又在一起商量怎样给他活动工作了。“这事用不着高局长开口,我早想好了。”马占胜胸有成竹,“借地区批给县煤窑的指标,先把他调出来,然后以工代干,到县委当通讯干事……”
生活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高加林要到县委大院当干部去了。村里人看来这理所当然。巧珍心里却翻腾不已:“加林哥,我支持你出去工作,可你要常想着我……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高加林来到县委就职,高兴得如醉似狂。他再不是城市的过客,而是这里的一员了。况且,他这个位置,就是县上的“记者”,又写文章又照相,名字还可以上报纸,在这个城市是多么引人瞩目啊!
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好了,他像巡礼似的把城里主要的地方都转悠了一遍。在风景最美的东岗,俯瞰市容,他忍不住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最后来到母校,徜徉在这亲切熟悉的地方,过去生活的全部诗情都浮现在眼前了。突然,回忆的风帆在黄亚萍身边停下来,他们在哪一块地方讨论过什么问题,说过什么话,现在想起来都一清二楚。
加林上班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到南马河公社采访抗灾情况。他和县委干部们一起冒雨蹚水,奔赴现场,切身感受了在这里工作的辛苦和自豪。他连夜赶写的几篇报道,都得到有关领导的称赞,陆续由黄亚萍广播了出来。
回到县上第二天,黄亚萍就来拜访了。她夸加林文章写得好,又说自己这几年闷得很,并热情邀请老同学到家里去吃饭。加林考虑到她跟张克南的关系,没有应允,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是准确的:当年,只因加林回了农村,亚萍才失去跟他在一起生活的希望;后来她为张克南的殷勤所感动,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前不久,他们还准备随亚萍的父亲一起调往南京,可是现在…
加林的突然出现,搅翻了黄亚萍平静的内心世界:现在她才清楚,她实际上是爱加林的。“要跟加林生活在一起该多好啊!”如今,阻碍她与加林结合的前提已不存在,她决心不顾一切去追求个人的幸福。
很快,高加林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颗明星。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有时也不由得轻飘飘起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又进行严厉的反省:不能满足于进五金在这里得到的一切,还要向大地方施展!
亚萍经常来找他谈天说地。渐渐地,加林也对这种交谈很感兴趣了,甚至闪出过这样的念头:能跟她结合,生活会非常愉快的。但每当这时,巧珍的脸庞就会出现在他眼前。这天,他俩又不期而遇了。
两人又海阔天空谈了起来,由国际问题谈到文学爱好,亚萍把自己写的一首小诗赠给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做你的家园…”
“你会慢慢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亚萍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先走了。加林心情惆怅地愣愣站了一会儿,听说有个农村姑娘来找他,急忙赶回县委大院。远远看到巧珍的身影,他的心头又涌起另一股激情。
“被子太薄了,褥子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拿来……”“狗皮褥子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狗皮暖和……”“我不冷!你千万不要拿来!”
巧珍看见加林脸上不高兴,马上改变了话题,但她能说出些什么呢?说村里的水井修好了,说她家的老母猪生了十二个娃娃……这跟刚才亚萍说的那些,比如中子弹、新能源等,真是天壤之别啊!
该走了,巧珍是干活时搭上顺路车进城来的,得赶快回去。她掏出一卷钱:“你在城里花销大,这是我刚分的……”加林忍不住鼻根一酸:“我现在不缺钱…你非这样我可恼了!”巧珍只好委屈地说:“那,我给你留着……”
巧珍并不明白她心爱的人为什么这样,但她全身心感到了这是加林在亲她爱她!加林送走巧珍,返回城里时,却突然觉得刚才他俩的亲热,已经远不如过去在庄稼地里那样令人陶醉了。
亚萍邀加林再坐一会儿:“我就要去南京了,你想不想去?”“联合国我都想去!”亚萍激动起来:“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啊!跟我们家到南京去吧,你会有大发展的。”这话攻开了加林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让我好好想一想……”
是得好好想一想了。亚萍身上富有一种神秘的魅力,巧珍将来不过是个农村家庭妇女,不能为了她的爱情,贻误生活道路上重要的转折——到大地方去发展自己的前途!但这个决定又使他极为不安:“你已经不要良心了!”
不要软弱!不要反顾!加林的心变得铁硬,决定尽快解脱和巧珍的关系。地点就选在这里最合适,谈完可以各走各的路。但怎么开头呢?他正考虑着,巧珍已应约赶来:“加林哥,没出什么事吧?”
这亲切的声音,像尖刀在加林心上捅了一下!他怕意志被感情瓦解,赶快进入了话题:“我想对你说一件事,说出来怕你要哭。”巧珍一愣,但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地方去工作了,咱们……”“那你……去吧。”“你怎么办呀?”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连累你!你进城工作,我就想过,尽管我爱你爱得要命,但我配不上你……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到外面你要多加小心,人生地疏……加林哥……”
“我走了…加林哥!”等加林抬起头时,眼前只剩下了一条空荡荡的土路。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埋怨,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这一刻,他对自己仇恨、憎恶!
黄亚萍只写了一封短信,就断绝了和张克南的关系。从此,她把高加林带到了另一个生活天地,他们的恋爱方式完全是“现代”的。但在新的兴奋之中,加林又有了新的烦恼:他一切都得服从亚萍的意志。
这不,亚萍竟然在大雨天让加林到昨天他们一起玩过的郊外去找水果刀,实际上这东西并没丢,只不过为了“考验”他爱得深不深,肯不肯“听话”。把他气恼了,她又哭着求饶。把他折腾病了,她又来小心地伺候。
尽管这是一种苦恋,德顺爷爷和父亲也已不能把他说回来了。“你是土里长出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害了你!”“我可不愿在土里刨挖一生……”
加林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像灌了铅似的。但当晚得长途到一个通知,他又欣喜若狂了。县里派他到省城参加短期新闻培训班,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逛大城市呀!
加林在外头漂浮得高了,高家村人反倒低看了他。而对巧珍,都不免肃然起敬:刚强的姑娘!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很快就又爬了起来!她要劳动,她要在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收工回来,她就悄然钻进自己的窑洞,让泪水静静地流。她不恨加林,只恨自己跟亲爱的人差别太大了。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的判决,老老实实按自己的条件来生活。
就在这时,马栓又找上门来求亲了。刘立本不敢勉强女儿,巧珍却答应见一见他。她向他表示:“我已经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这有什么!谁没个三曲两折?……我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
巧珍要求很快办事,婚礼按照旧式乡俗。就这样,二十二年的姑娘生活结束了。“乡亲们,请放心,不管怎么样,我还得活着。我要和马栓一块劳动,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光景……”
为心爱的加林,她哭过,笑过,做过无数次梦。现在,梦已经做完了……就在那儿,那棵杜梨树下,他们曾依偎在一起,那样亲昵,那样甜蜜……而今,切都过去了!
这边呢,亚萍的断交信里说得清楚,是她追求加林的,这让张克南简直无处发泄自己的苦恼。可他妈却不是好惹的,经过一番奔走,终于解了气:“高加林是走后门上来的,我在纪委告准了,他小子就要完蛋了!”
高加林的叔父得知此事,坚决请求组织把加林退回农村去。县委很快做出了决定。“完了,一切都完了!”黄亚萍想不到生活的变化迅疾如闪电,她刚刚迎来了快乐,马上又陷入了痛苦。
经过大城市洗礼的高加林,猛一下觉得这里的城廓小了,街道窄了。他对未来的生活更有自信心了。不料碰上个高家村人,说巧珍已经结婚,使他心中若有所失。
更想不到等待着他的是晴天霹雳:他又得回到村里,回到土地上去了!等脑子清醒过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巧珍:晚了!我这个混蛋……接下来想到了黄亚萍:一场梦罢了!
他尽管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在具体问题上却很现实。现在又成了农民,和亚萍结婚,跟她到南京,这一切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应该结束我们的关系!”高加林主动提了出来。
“不,让我们重新开始,我跟你去当农民!”“我根本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亚萍,我知道你是真诚的,但从感情上来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
好久,亚萍伸出手来,缓缓地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让我来真诚地祝你和克南幸福吧!”说完,加林把手抽出,转身走了。
高加林遭了报应,高明楼又犯了心病,刘立本家则大为解气。巧珍的姐姐昨晚就跟她妈商议好:趁今天高加林回村,把他堵在这个离干活的人最近的地方,当众狠狠奚落他一通,叫他再能!
不料等来的却是巧珍。她回娘家听说了这个“计划”,先劝了妈妈,又来求姐姐:“你们这样整治加林,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他现在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往后可怎么活下去……好姐姐,我求求你…”
“我知道你最疼他。”姐姐一下子心软了,“说不定他还要你哩,可现在……”“不!马栓是好人。我已经伤过心,不能再伤马栓的心……听说学校要增加个教师,我要替加林向你公公求个情…”
这悲剧也是他自己造成的,不该为虚荣而抛弃了人生的原则!此刻,如果还有巧珍在……“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这古老的歌谣,虽从孩子口里唱出,却以它那深沉的谴责力量,捶击着高加林的心。
乡亲们并没有鄙弃加林。你走运时,他们也许躲开;你跌了跤,他们却来帮扶。“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咱农村往后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在土地上刨挖了一生的德顺爷爷,使加林那失去光彩的眼睛重新闪亮起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