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我7岁的时候,杨金一家从附近的一个村子搬到我们街上,住在我家隔壁。
搬家那一天,我在他们家二楼的海蓝色瓷砖地板上玩了一个下午,自此便与杨金相识,成为了好朋友。
杨金的父亲杨全法经营着附近的一个小砖场,生意看起来还算不错。他家里上下两层都铺上了瓷砖,干净利落,电视机、游戏机一应俱全,是那个时候难得的小康之家的布置。我很喜欢去杨金家,和他一起下军棋,打游戏;有时也会与他父亲一起下棋争个高下。
在他家待得久了,我发现他的父母经常吵架,那时候我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条件这么好的家庭,还有争吵呢?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父母经常争吵不休无非就是经济原因。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母亲才告诉我,他们家的砖场生意并不好,加之杨金的父亲不擅长经营,效益一直不怎么好,家里的装修只是一个表象。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的杨金,竟然被检查出有神经问题,被送进神经医院,我难以置信。杨金偶尔会从医院回家里休养,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再与他一起玩,而我,因为住在他家隔壁,还会经常与他有一些交流,但却也是物是人非,让有唏嘘不已。
那个时候,家乡已经有很多人陆续走出农村,进城务工,用自己的血与汗换回了他们人生的第一桶金。在城市中,他们是一名普普通通,处于城市最低层的农民工;回到家乡,他们却变身成为了有钱人。他们带回来的现金,让家乡的很多家庭望而生畏,羡慕不已。
他们不仅比继续在家乡从事农业生产的家庭更加有钱,甚至比那些在乡镇上经营各种小生意的家庭也要富裕。他们从之前大家都瞧不起的穷人,瞬间变成了大家仰慕不已的小老板。他们的经历在村子里、街道上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了当地人的饭后谈资。
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鼓动自己家里的男人,走出农村,走进大城市,赚大钱,改变生活,改变命运。
一辆辆大巴,载着一批又一批的青壮年,开启了他们的淘金路。
杨金的父亲杨全法便是这其中一位。
我上高中的时候,杨全法将经营的砖场卖掉,带着变卖砖场所得的资本,跟随着家里亲戚去了合肥,开始承包工程。杨金也被带去外面的医院治疗,他的母亲则一起过去,照顾他和他父亲的生活。
那一年过年回家,杨全法承包的工程尚未完工,所以只带回一小部分工程款回家过年,但是看得出来一家人很欢乐也很满足,因为去他们家窜门,能够感受到他们对外面世界的赞美,而最主要的是他们从城市带回了很多金钱,而且那还并不是全部。
在我刚读大学的那一年,他们在合肥的承包工程终于彻底完工,工程款也全部结清,他们足足带了50万回家过年。杨全法的称呼,变了,变成了杨老板。以前在路上,遇到他时,我总问他杨叔好,可那一年我在路上遇见他,竟也随之改口叫他老板了,难道是因为我长大了,会见风使舵的缘故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们家的烟花爆竹摆满了家门口的马路,除夕夜和元宵节的晚上,家乡的天空被像杨全法一样从外地回来的大老板们,用烟花照亮,灯火通明,夜如白昼。那不仅是一种节日的气氛,也是财富与资本的外在表现,更是他们对新的一年更大事业的展望。
然而,财富带来的并不仅仅是快乐,同样也有烦恼,还有欲望。
那个时候,距离家乡的青壮男丁们开始外出务工已经接近10年了,每一个留守家庭,都开始出现种种问题,已经有一些人选择从城市“回流”,用他们之前在外地务工积累的财富,在家乡的县城承包工程,或者开始经营手机、电脑等电子产品的业务。
杨全法的妻子不愿再外出打工,她希望利用这几年在外地赚得到的钱财,在家乡购买门面,经营日渐兴盛的电子产品生意。然而杨全法却已经不再满足于在家乡的生活,他计划再承包一个更大的工程,赚取更多的财富,他想在城市买套房。农村人向来都不会有什么先付首付,然后每年偿还贷款买房的思想,这种方式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包袱,会每天压着他们而无从安心地生活。
杨全法的家庭再次出现了强烈的分歧,争吵又开始了。我依然无法理解,如此有钱的家庭,为什么还要不断地争吵下去。
最终,杨全法的妻子没有能够说服他。他毅然选择去承包一个更大的工程,这个工程周期更加漫长,所需的资金同样更加庞大。
整个春节期间,杨全法几乎很少在家里吃饭休息,他不停地走亲访友,不停地拜访家乡的民间资本拥有者们,他要为自己新年要开工的工程筹措大量的资金,他还要为工地寻找更多的工人和管理者。
春节过后,杨全法带着家里的积蓄,加上自己筹措的大量资金,再次奔向了合肥,那里有他准备开工的工程,那个他期待着的聚宝盆。
杨全法的妻子没有选择一起随同。大儿子去年刚刚结婚,并且有了孩子,她要在家里照顾自己的孙子,况且她也不想再背井离乡。大儿子用家里留下的一点资金经营起手机产品的生意,儿媳妇则有着固定的工作单位。
随着手机的普及,家里的手机生意越来越好。可是,一家人却总是不踏实,因为杨全法的工程,他们家背负了很重的债务,而且相当一部分是从民间资本手上拿的高利贷。每一次杨全法的妻子来我家唠嗑,都能感觉到她的怅惆与不安,还有懊恼,懊恼自己没能说服自己的男人,留在家乡。她感觉,整个家庭似乎像是被架在钢索上的表演者,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
那一年春节,经常能够看到杨全法的家里,会拥挤着很多人,围绕在他们家客厅的茶几边。一部分人,是他所承包的工地上的工人和管理者,他们等着结算自己一年的辛苦钱;还有一部分人,是杨全法的债主,也就是那些民间资本拥有者们,他们在等着结算一年下来的利息,那是他们的投资收益。
除了结算工人工资和利息,杨全法还要不断寻找新的资金来维持工地的正常运营,他已经投资了那么钱,不可能放弃,也不能放弃了。
那一年春节,杨全法的家里,争吵更多,更激烈了。
常年在外地的杨全法,与妻子之间的感情,似乎只剩下了每年春节期间地不停争吵。妻子常年不在自己的身边,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的他,面对着外界的种种诱惑,便无从抗拒。他的身份是大老板,那些身材娇好、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让他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之下,得以放松片刻。
慢慢地,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城市里,他租着公寓,养着情人,情人是他在陌生而孤独的城市里的一个消遣和陪伴;回老家,他还要安抚家人的焦虑,结算巨额的利息,筹措资金。
纸终究包不住火。杨全法的妻子最终还是知道了他在外面的事情,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更加激烈的争吵,她无法改变什么;为了家庭的荣誉,她还要在外人面前维护杨全法。杨全法做到的,也只是答应她停止与情人的来往。可是,那份伤害、隔阂以及生活的改变,是无法抹去的。
这几年,他们家门前的烟花再也没有像往年那样,排成一列,等待绽放。
时间久了,那些民间资本拥有者们,已经不再愿意将钱投资在杨全法这里了,他们似乎没有了信心,也没有了耐心。
去年,杨全法的工地总算是完工了。然而,经济形势的下滑让他的工程款根本就无法全部要回来,依然只能拿回部分款项;而且由于自己投资的楼盘地理位置偏僻,资金回笼同样是举步维艰。收回来的资金,对于他每年要结算的利息来说,都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更别提那些利息背后的本金以及银行的贷款了。
今年春节的时候,杨全法在除夕当天才回到家。他要去不同的地方,不停地讨要自己的工程款,才敢回家。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能够在这个春节安安稳稳地度过。他欠下的债务,仅仅高利贷这一项,就已经达到200万,这还不包含他从银行的借贷以及亲戚朋友那里所筹措的资金。我实在无法明白,那个工程,到底能够有多大的利润,来填补这个空缺。
春节期间,杨全法比较低调,很少见他出门。我都以为他没有回家过年。
他的大儿子在县城经营的手机生意,还算不错。他自己买了一辆汽车,但是却不敢开回家来,害怕别人知道,会上他们家来讨债。过年的时候,大儿子和儿媳妇都是在县城自己的房子独自度过,不敢回家与他们团聚。大儿子和儿媳妇因为杨全法的债务,也经常与他吵架,家庭关系进一步恶化。
杨全法的家里,每天都挤满了前来索要债务的人群。他娘家,也是他妻子家的一户亲戚,在大年初四拜年的时候,竟与他争吵至断绝关系。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没想过会这样。
我们每个人都走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可是,我们似乎总看不到这条路的尽头。
我们就像是寻找金矿的淘金者,在沙漠的边缘我们找到一个小金矿,那里的金子足够我们用上一辈子了,可我们却依然被欲望带进了沙漠之中,迷失了方向。
当幸福来临时,欲望也随之而至。
你没有看到身边的幸福,就此错过;留下不断地追问,幸福是什么?
作者:小豌豆,一颗毕业于哲学专业,爱砖字的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