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殇(原创小说)


再有半个月就是阴历八月节了,许是受了这收获季节里满满希望的感染,全队人这些天都铆足了劲,准备大干几个月。矿上也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痛痛快快地出煤了。

木子是在队里八点班班前会上觉察到异样的。年轻的队支部书记一个人简单的分配下当班生产任务后,面色凝重的要求大家井下现场干活时一定要注意安全,而且加重语气要求工人莫要偏听偏信流言,同时希望全队职工能够自觉维护队里集体利益……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往往是越描越重,有人反复强调不能怎么样,就有人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果不其然,在仓库发放铁锨时,因为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大炮就忍不住的压低嗓门,表情夸张地对木子道:“出事啦!光头给埋底下啦,人当场都不中了,昨天四点班里呢。”

木子愣了下,然后震惊地说“光头前天下班还跟我递交回收清单呢。”

“咦——”大炮拖了个大长腔,“昨天,四点班在现场的人差点没吓死,队长忙活到现在还没回来……”本来还想问些什么,却又忍住不再发问,木子晓得,有些事,有些话,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不能太好奇了,很多时候默默无声就好。幻觉一样,膨胀起来的仓库里,木然的发放完工具,木子莫名的难过起来。

光头大名叫韦二青,是当班的工程质量验收员,平日在工友圈子里口碑还不错,大家叫着顺嘴反而把大名给忽略了,光头自己也认下了这个名字。偶尔,在班前会上,有工人因为验收工程给出的生产分值存在有疑问,他即当面给人说清楚原因,奖了,或者罚了,都有严格的标准,语调不高,说话却很干脆;大炮则不同,大炮是机电副队长,队里生产上的机电设备统归他负责,机电上许多问题自己解决的不怎么灵光,可手下几个班长个个都是好手,他又能放下身段干活,一张油嘴,走哪乐呵哪,遂得了个大炮的绰号。

大炮虽然油嘴,可下窑人都忌讳说生死大事,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若果真没事,他断不会拿这开玩笑的。早上开会,尽管预感到可能安全上出了什么大问题,可没想到死亡就这么近距离地发生了。一时间,一种说不出的怅然,压的人心里难受。也许是自己太感性,也许是无法接受一前一后这巨大的反差,一些软绵绵的东西在身体里充斥,无奈?茫然?竟是越想越头疼,越想越困惑。

毕业后,木子就阴差阳错的来这“麻雀煤矿”了。一眨眼五年了,五年来,矿井还没有出现过一次死亡事故。尽管,这个行业安全工作一直倍受社会各界关注,企业自身也是逐年加大安全投入,可还是避免不了媒体上频频传来的事故消息,也总觉得,那些事故离自己很遥远。可这一次,突然听说光头的事,又算熟识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井下生产的事他还不很懂。偶尔下井,也没出多大的力气。因为是非煤专业,五年里他多在队上打杂,除了会计,什么培训员、素质员、材料员他都干了个遍,工资水平也一直是原地踏步。

雨,很快的落下来了。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矿区被压出裂缝的旧水泥路面上,溅出点点泥污。透过大雨,斜靠着仓库大门,木子有些出神。

对光头,他了解的不多,因为工作的原因,近段时间,催过他几次,光头也尽心的把工作面材料回收单交到木子手里。大件无非是柱鞋多少套,工字钢多少架,单体液压支柱多少根,小件则包括撑杆、荆棍、塑料网等,这些材料中有许多是需要修复后重新利用起来的,也有直接回收码放在井下材料场的,材料的回收统计木子要做到心中有数,自然的和现场工人多有接触。

区队虽则是开拓性质,根据矿上生产需求,却是掘进,回采,掘进,回采。反反复复,折腾人。谁也没办法,矿煤田资源将近枯竭,采掘交替脱节严重,几乎无采面可采煤。一所煤矿,说到底,出不了煤,就是抓瞎。煤炭形势一片大好时,大家日子都还过的去。可现在,金融风暴再次来袭,煤炭价格一跌再跌,甚至进口煤也较国内市场煤炭价格低,煤炭真的是跌的太深。木子所在的煤矿以煤炭高发热量而小有名气,不愁销路,只恨煤炭跌价,产量太低。这所矿相比较而言井下断层复杂,顶板破碎带严重,机械化采煤屡遇难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到采面的割煤机还没割几刀煤就趴窝了……全矿上下几千口人要吃饭,前几个月矿上结算给工人的工资还是银行贷款,至今未还清呢。难,实在是太难熬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矿上不得以临时决定由开拓队来进行回采作业,以求煤炭产量最大化,同时精简合并相关科室,控制非生产支出,加强修旧利废管理,要求要做好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的思想准备。

既然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就要处处精打细算。干好活,干出精品,一直是队里反复要求的。木子曾到井下南巷送过零星配件,一条不甚宽敞的巷道里,两排刷了兰色油漆的单体柱的确很入眼,巷壁上各式粗细电缆和风水管路吊挂的成了直线——怎么看都是下了功夫认真作业的。就是在这条迎接上级检查,诸多亮点的巷道里,就是这满眼黑色的王国里,掘进、回采巷道里支护材料回收率要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在井下,有时候,有些材料的回收往往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在现场,回柱绞车把支撑的工字钢,和单体液压柱一根根拔出来,拉远,顶板和巷道两帮就,“扑簌”的暴落,距离窝头不远处是两部刮板运输机交替着把乌金运出主巷,继而装好矿车,提升至井上——生产时,煤尘瞬间就充斥着整条空间本就狭小的巷道里。井下的洒水降尘装置和防尘口罩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还得时时提防瓦斯这只大老虎。

木子曾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到煤矿的选择,可真到抉择的时候,却难以割舍。煤矿是大老爷们的天下,区队管理上简单粗暴,前脚可能为工作上的事情吵的脸红脖子粗,后脚就一团和气的在升井后聚在一起大口喝酒,称兄道弟。工人脑瓜里没有那么多道道杠杠,挣钱吃饭是硬道理,要说干活没二话。刚融入这个群体时,木子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直到或多或少的下过几次井之后才由衷地感叹煤矿工人的伟大。矿工们看似头脑简单,实则内心强大,感情细腻,在恶劣的工作环境里有着特有的执着。这种情怀,是只有一起下过井经历过和自然做过搏斗的人才会有的,尽管,尽管会有些许的不如意,还是要包容大于一切。


队长是在两天后的四点班班前会上匆匆赶回来的。

队长,终于回来了。队长给了自己一个不轻易离开单位的解释:“这两天,我有事去县里了,咱队里光头前两天下井突犯紧病,不中了。”

语调不高,没了往日的粗声大气。“当然,出了这号事,谁都不想,”队长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令人难以琢磨。顿了顿接着道:“这两天,井上人说啥的都有,那事实上,他得了紧病谁啥办法?”

没有人作声,队长接着说:“虽说事儿出在咱队了,大家也不要瞎说八说,咱来这儿都是挣钱呢,一码归一码,咱大家用心干好手头的活儿就好,到目前为止,咱队里这月出煤还不少,粗略估计,这月工资还不会低于其他区队,大家好好干……”

会开的跟预想中的没啥两样,不管有啥问题,工人的本职就是干好分配的活儿而已。

这两天南巷的主要任务是整理巷道卫生,在队长没回来之前,矿上已经临时调整了生产计划。大会小会上,大领导小管家,反反复复讲稳定,一层一层往下传达。工人心里都明白,只是,谁也不会讲出来。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事,牵连就是一大片。干煤矿工作,安全是天字号工程的道理由来已久,安全上没保证,就连工资说不定都要泡汤,更别提什么福利、奖金了。事情似乎不像人们私底下议论的那样糟糕……工人嘛,还是需要正常上班的。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打着小算盘呢,只是,事不关己而已,只要没有直接触及到自己的利益,是不会有人站出来说话的。

平静的上下班中间,一些小道消息在满天飞。似乎,小道消息来的更真实靠谱。有很多时候,很多人似乎觉得小道消息更容易让人信服。至于小道消息传播的目的往往被大多数人忽略掉,带着猎奇、兴奋亦或幸灾乐祸的心理,消息在圈子里掩不住的漫溢。有说光头家属要一百万私了的,也有说是二百万才纸包得住火的,究竟如何,不得而知,然而,光头出事的所谓真像却终于归结于一个较权威的说法在私下里交谈。据当天在现场的工人甲讲正出煤呢,顶板垮落了!因为垮落的面积较大,用来阻挡矸石滑落的单体液压支柱斜飞下来正中光头心脏,可恶的是因为事发突然,他的背部也被支撑的单体柱挡住了逃路,两面夹挤,何岂厉害……光头发现情况不妙还大叫让其他人快跑,不想自己竟然……真的是当场毙命。

“南巷的问题又不是一天才发现的?”工人乙无奈的说,紧接着道:“一班下来出多少煤呀?九十多个矿车(每矿车装满为2吨)都供应不及,前边顶空的有三间房顶那么大呢,能不吓人?也不知道咋想的都——”

因为矿领导的决定,那条干了没多久的,能出好煤的南巷,必须马上把设备撤出来。其实这又算什么呢?领导对事故的重视?还是为了制造一个阻止某高层要去事故现场的理由?尽管满是疑惑还是服从工作安排的,到头来不过是加重了工人的工作负担而已,型号不一的电缆多少米,几套刮板运输机的机头和机尾,溜煤的钢槽,甚至拆开的风机啦,各色的大型电机和笨重的高低爆开关啦等等,最多的还是单体液压支柱全部要升井。

破坏总是比创造容易,那些花了大力气安装并调试好的设备在短时间里全部堆在了井口绕道里,还有的则直接被推倒在空地上,一片狼藉。

材料的上交比整理本身烦心,总是要善后或多或少的因蛮干或者运输过程中造成的设备不同程度的损坏,而更烦心的是困惑和不安。

木子最近一直睡不安稳,睡梦中似乎就看到光头笑嘻嘻的站在床边。尽管知道不过是心理作用,可还是无法释然。是不是自己要求回收材料太严格,光头对自己有意见?毕竟,回收材料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可以说,有些材料,根本就没有回收的可能。可是材料回收率也是矿上有关部门制定的呀。很多时候,真想糊里糊涂,却不能够!每项制度都有相应的考核标准,想着就来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调查、问话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层面的人,工人也无需知道,总之该提前做的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问话的当天,几个曾跟光头一起的工人被留下来了……自然,工人们会有一个针对“官方”的比较“真实”的说法。

时间似乎是最好的良药,一切终要归于平静。毕竟,谁也不愿意在过往里纠缠。人嘛,活着就不能免俗,总是要有些追求的。或为名或为利,终究是要忙碌起来的。在这期间,在偶然的必然间里,矿上下发了“下放”某一队长和年轻的队支部书记的红头文件。

无论怎样,总是要有人来承担,无论你该不该承担,无论你能不能承担,也无论你该承担的多寡。

八月节在有序的慌乱里已过去半个多月了,太阳的脾气还有些焦燥。日子,依然过的枯燥乏味。忽一日下班,一小道消息又在圈子里炸响:“又出事啦!”说者已了然,听者心里一紧,又带着好奇心紧紧发问:“咋说?咋说?到底咋回事嘛?”

“那个谁,今个在井下被压底下了?”

“胡说吧?上回出事这才几天,敢不是说着玩类吧?”

“咋?俺队里的!”答者又紧紧嗓门,一本正经里又带着亲历者的比较权威可信的口吻接着道:“在新北巷干活呢,柱都栽上了,就差上梁了,那谁,他跑前面看呢,一块活矸砸下来了,光那块矸估计都两吨开外呢,人当场都砸不中了。”

“我类个亲娘哎……”

两次事故,前后不过月余,当然,前者“纯属意外”,后者还不知道如何定性。

可不管怎么说又是一起伤亡,尽管不在同一区队。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屋漏偏逢连阴雨。一时间,木子又陷入回忆里。那些寒来暑往里的辛苦与欢乐,那一张张的熟悉的面孔和着大大的嗓门以及爽朗的笑骂声、抱怨和无奈的诉说。镜头一般一一闪现,为何偏偏要留下苦涩?谁又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事情究竟如何处理,已变的不再重要。工人关心的只是个人的得与失,还是那句话,事不关己!只徒增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很多大事是领导们决定的。说多了,想多了,所谓扯淡而已。

“真是扯淡!”木子终于爆了句粗口。这时节,斜阳打在绞车架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矿区外的麦田里。木子觉得自己的营盘也被这如血的夕阳拉的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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