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亚历山大传记,国内疫情已好转,新增病例越来越少,很多城市复工,生活逐步恢复正常。颇宽慰。阳春三月,欣欣向荣之意始生。
《希腊罗马名人传》不只是一本书,也是这段时间的良伴。那些英雄人物尽管和当代隔着久远的岁月尘烟,隔着古希腊和古罗马一去不复返的辉煌,但其中的苦难、成就、命运的悲喜、幸与不幸,与阳光普照下的当日世界并无二致。所不同的是,现在进行时的2020是一个未完结本,而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生命,都已完结。全本可以看得更清晰,因为不仅有丰功伟绩的壮年,还有垂垂老矣的晚年,甚至还有身后的事与名可供遐想。这些遐想在平常日子里不过是思想世界的点缀,在灾难的场景中,却有振聋发聩之功。
说两个人的故事罢。
一个是提摩勒昂,公元前四世纪希腊科林斯的将领。提摩勒昂和兄长感情极深,在战阵中用生命护卫兄长,自己多处受伤,将兄长救出。后来兄长掌权,意欲做科林斯的僭主,剥夺人民的自由权利。提摩勒昂再三规劝不能奏效后,不得已杀死兄长,科林斯的政体得以保全。但提摩勒昂不能见谅于母亲,遂开始自我放逐的生活。整整20年,再也没有回到科林斯,不接受任何公职,将岁月抛散于荒野。后来西西里的僭主联合迦太基人,奴役人民,因科林斯曾在西西里殖民,西西里有的国家就向科林斯求助,请求帮他们赶走暴君,让他们重新拥有自由的生活。提摩勒昂在淡出政坛20年后,被选为出征西西里的将领。他仍旧想拒绝。特勒克莱德对他说:“如果你担任这个职位能够骁勇善战,我们就会相信你是把人民从暴君手里拯救出来。否则的话,你也不过就是杀死自己的兄长而已。”提摩勒昂遂领兵出征。
经过一系列的战事,在敌众我寡的情势下,提摩勒昂赶走了迦太基人,各国的僭主在西西里再无立锥之地。他在西西里重建自由民主的制度,人民又按照城市共和国的体制来管理公共事务。在提摩勒昂刚到达西西里的时候,整个岛屿因僭主的盘剥,已成蛮荒之地。战后,提摩勒昂从事教化和重建的工作,招募外来人口,给人们提供和平安全的居留区,他成为城市的再造者,或者说是创始者亦不过分。
提摩勒昂的晚年生活迥异于很多名人传的传主。在声望和权势的最高峰,他并没有衣锦还乡,回到科林斯。反而将妻儿都接到西西里,住在当地人赠送的房子里,享受私人生活,从此再没有重返故土。他毫无意愿追求新的荣誉和权势,也自然远离了希腊的纷争和动乱,公众的猜忌亦与他无关。这看似简单的选择并不简单,英雄人物难以善终,似乎是《希腊罗马名人传》的主旋律,而提摩勒昂在西西里不但得以终老,在晚年双目皆盲的情况下,仍然得到西西里人对他父亲般的尊重和爱戴。
第二个是卢库卢斯的故事。卢库卢斯的时代,罗马英雄辈出。“前三雄”赫赫有名:庞培年少成名,举行三次凯旋式,在欧洲、亚洲和非洲战绩非凡,不敌凯撒之前,没有败绩;凯撒横扫高卢,远征不列颠,使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广大区域都成为罗马的行省;克拉苏武名远不能与庞培和凯撒争锋,但在政治上卓有建树,与庞培和凯撒成为政治上的铁三角,把持政局。卢库卢斯就是在这样强手如林的政局中,领军东征米塞瑞达底。
米塞瑞达底可以称得上是罗马的世仇,杀过很多罗马人,但由于罗马内部的纷争,连苏拉亦不能如之奈何。卢库卢斯的征战对于将领来说,是悲剧式的。神机妙算,取得无数胜利,将米塞瑞达底几乎逼入绝境。但卢库卢斯和亚历山大、庞培、凯撒不同,他始终不得手下爱戴。后来没有将领和士兵愿意和他深入不毛,扩大战果。在对手已被打到失去招架之力的情况下,他的指挥权被剥夺,将即将到手的最终胜利拱手让与庞培。
卢库卢斯就此回到罗马。人们常常诟病他后来在罗马奢侈的生活,卢库卢斯的传记就像一出老式喜剧,开幕的时候是政治作为和战争行动,到了终场似乎只有吃喝玩乐。但事情很不简单。在卢库卢斯之前,七次出任执政官、一生权势不衰的马留晚年颠沛流离出逃,即便短暂地占领罗马,最后还是在苏拉兵临城下之时惨淡死去。在卢库卢斯之后,克拉苏以垂老之躯出征,死于想晚年建功立业的妄想之中;庞培在内战中败于凯撒,在埃及身首异处;凯撒后被谋杀。可以说,在那段历史风云中,只有他全身而退。
能讲完的故事是不多的,能逆转的故事更少。人们常常以为开头预示了终局。很多人的故事似乎也是如此。但世间的痛苦如果有意义,岂不是要人们从里面提炼智慧,再用这智慧运用于前进,或者转身。用于前进难得,但到了一定程度,前进不过是惯性罢了,非要加上“自强不息”的字眼,想着就有些可笑。转身更难。因为转身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对过去的某种放弃。世人留恋自己,留恋到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程度。过去的自己其实已经不存在了。弑兄的提摩勒昂,自我放逐的提摩勒昂,在西西里取得辉煌胜利的提摩勒昂,在他选择终老之所的时候,皆属于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提摩勒昂的余生。他的余生,不与悲痛的往事同在,亦不与丰功伟绩同在,只与岁月同在。
卢库卢斯的声色犬马看似可笑,元老院其实很希望用他来抗衡庞培,尤其庞培和他之间,本有抢去头功的私怨。但他并不如此选。“身不由己”这词有时可以用,但更常用的是:人总是可以选择。他选择了转身。这个转身也许不利于元老院,但于罗马,未始不是好事,至少罗马的内乱发生在卢库卢斯身后。谁也不能假设,如果卢库卢斯一定要加入战团,一定对战场上的遗恨念念不忘,罗马的政局会如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卢库卢斯的晚年,很难悠游于和大海相通的庄园。若余生可用,在不损害国家和别人的情况下,享乐并不是坏的方式。
英雄的故事往往像旋律始终如一的咏叹调,从始至终,如同命运从不曾予他们别样的选择。在读过两卷之后,终于找出有变调的两位英豪,知人生之无限无极,海阔鱼跃,天高鸟飞,随时随地,可转身与幸福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