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新的一个周四又来到了。说也奇怪，无论初春时节天气如何风雨交加、阴霾密布，到每周四必然是云飞雾敛、阳光灿烂，是否因为阳光般明朗豁达的林老师本身就是春天的使者，所以才能将云雾和阴霾全部驱逐净尽呢？还是因为夏葵每到周四心情就格外激动爽朗，所以才感动了上苍让他老人家眉开眼笑与民同乐呢？总之天公作美，将向日葵花瓣沐浴在造化和人工的双重阳光中，向日葵的绽放必将更加绚烂更加娇艳！于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期盼和对新知识的强烈向往，早早地夏葵就拉着欧阳丹来到教室等候林老师的到来。欧阳丹一直偷偷观察夏葵的脸色，看她安详淡定的样子于是放了心，不过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欧阳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她总有一种不祥之感，觉得在夏葵心里翻卷的的波澜绝不像表面这样风平浪静，而且因为总担心愧对夏葵爸妈的嘱托，所以她的第一感就变得格外敏锐了，只要夏葵能够平安如意、幸福美满，自己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坐定，照例是女生三五成群占据教室前面的半壁江山，男生则散兵游勇各自为阵而且大都龟缩在后面三排。夏葵暗暗担心林老师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也像某些科的老师那样勒令所有学生集中到教室前五排，否则就扣掉平时成绩（平时成绩直接跟期末考试挂钩），或者按座次加分，坐得越靠前分数越高。但她看到林老师完全泰然自若、心平气和地等着上课铃声响毕，用锐利清澈的眼光一扫教室，立马开讲今天的新课。夏葵不禁为林老师这种定力无比折服了——年纪轻轻却心如止水，这是怎样的思想境界？难道是他上节课提出过的庄子思想的影响？抑或是见怪不怪所以处变不惊？抑或是对自己的讲课水平和人格魅力有超常的自信？反正在夏葵看来，林老师就是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属于有学识、有思想、有头脑又不为世俗所知那种，有点酷似古诗里说的幽居空谷的佳人，虽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翠袖倚竹，绿窗剪影，但一种凄清幽寂却是挥之不去······
今天讲的内容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薄伽丘的作品《十日谈》，主题是人文主义思想。夏葵多次注意到了，林老师似乎一提到“思想”这两个字立马来电，似乎他生活的全部目的和内容就是思想，甭管他什么人文、人道、古典、浪漫、象征派、意识流、批判现实、黑色幽默······各种文学思想和流派，林老师一说来就是滔滔不绝洋洋盈耳，而且他也反复强调“同学们应该有思想、多读书”这样的话。夏葵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属于“没有思想”人群中的一个，于是心跳骤然加快，觉得没有思想也就没有资格跟林老师这样的智者直接对话，随即心里暗自发誓今天放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图书馆借几本“有思想”的书。以前确实没有怎么在意，再说身边人大多认为读书无用，拿个文凭就够了，以后求职就业、升官发财、应酬交友都没看出能跟读几本书沾多大的边，文凭也只不过是敲门砖，现在上了几次林老师的课后，夏葵才汗颜自己读的书太少了！不读书就没有思想，而“没有思想的头脑就像没穿衣服的灵魂”，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以前就完全没有悟到呢？自己的衣着装束倒是严严实实、端端正正，灵魂却赤条条一丝不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旁观者嘲讽、鄙视、猥亵，这比真正没穿衣服还要让人觉得羞愧呢！真要当面感谢林老师，是他给自己打开了心窗、启迪了智慧、拓展了视野，仿佛在黑暗中突然见到了阳光，让向日葵花瓣片片含笑绽放——夏葵巴不得马上就当着林老师面大声说“谢谢”，但她暂时还没有这个胆量。
“‘在所有的自然力量中，爱情的力量最不受约束和阻拦’，”林老师说，“这是《十日谈》这部文学名著中最有代表性和启发性的一句名言。这部书里写到的所有爱情故事，无一不遭遇各种各样的阻碍，比方说等级观念——我们现在常说的家庭背景大概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等级观念之一，再有呢比如权势、地位、年龄，甚至包括性别（下面发出一阵哄笑声），还有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灾祸，这些都是我们在追求美好爱情的道路上不可避免会遇到的种种阻碍，这些阻碍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也许比我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强大得多，尤其在我们这个被程朱理学曲解了的儒家文化统治的社会里更是难以逾越，那么在这部作品里，薄伽丘是怎么带领他的男女主人公们越过这道道阻碍、跨越那层层险关，最后成功结合在一起的呢？······”
大多数同学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一个月来，夏葵已经充分了解林老师的讲课风格和魅力所在了，林老师讲东西非常喜欢也极为善于联系现实，但又是那么自然生动，丝毫不牵强造作，夏葵听得仿佛醍醐灌顶，如痴如醉，她觉得林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能深入她的肺腑和心灵。在她身边，有人在打哈欠，有人在玩手机，有人在窃窃私语，夏葵觉得这些人真是太可惜了，放着这么好的听觉盛宴不去享用，却让它像溪水一般悄悄流走。当然，安心做没“思想”的人也是个人生活选择，旁人无权过问，没准你要善意提醒他认真听课才会有思想，他还反问你“思想值几个钱”呢！算了，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吧！
“这就是薄伽丘如何通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手法讽刺僧侣、教会、权贵，并且让青年男女实现正当爱情的一种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途径，”林老师继续节奏明快地说下去，“为了表现在不自由社会法则下的自由恋爱，只好另辟蹊径，大量描写偷情，并且用笔那是相当大胆加犀利，我想这也是非正常社会里的非正常爱情吧？不过这种爱情目前在我们这个社会还很常见，可以说随着社会发展，应该消失和淘汰的一些陈旧观念以及封建家长制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同学们不要认为我是在故弄玄虚，也许大家现在正年轻，经历很少，思想单纯，想不到自己未来的生活道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我想现在大家习惯说存在即合理——这句话本来是黑格尔的名言——那么在漫长的生活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最有可能悖逆家长心意的就是自己的爱情。大家现在读《十日谈》可能会觉得轻松有趣好玩，也觉得战胜落后保守的爱情观不是特别难的事情，尤其是观念和思想应该已经非常前卫健全的21世纪，但大家想过没有？矛盾就在这里——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在我们广大的北方社会里，大多数家庭的爱情还是父母说了算，说是变相的包办婚姻也不为过。所以书上写的总是理想化的东西，而现实生活却是残酷无情的，有一天同学们毕业了也会面对婚姻和家庭，要是遇到了个人爱情和父母意愿的矛盾，嗯······（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父母的心意去做比较好吧！毕竟咱们中国有句老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孝道，也许只好牺牲自己的自由爱情罗！好了，请同学们安静一下，我知道对于这个问题你们想发表自己的意见，想跟我对话和交流，呵呵······那现在课间休息，我们就利用这个时间来自由讨论吧！”
好几个女生——看得出来都是林老师的粉丝——立马围住了讲台四周，向林老师连珠炮似地发问，或者争相发表自己对爱情的见解，或者对林老师的说法提出质疑。因为离得远，夏葵只偶尔听得三言两语，不知道林老师是如何应对的。她也想向林老师咨询一下自己的诸多疑惑，而且想了解林老师自己的婚姻情况，既然对爱情懂得这么多，应该有个小家庭，大概还是个甜甜蜜蜜的小家庭，那师母是什么样子呢？想来应该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形象，才能跟林老师相配呢。不过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没有勇气上前跟林老师主动搭话，只好找欧阳丹聊天了，因为了解一下林老师在欧阳丹心中是个什么形象，倒也不失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夏葵不好意思直接问欧阳丹对林老师印象怎样，于是先问欧阳丹赞不赞同刚才老师上课所讲的观点。
“Very good，of course！”欧阳丹满老练地说，“这位林老师真有个性有胆量，敢讲真话，也不怕触犯众怒，咱们班同学绝大部分可都是北方人，而且婚姻这东西主要是女方不自由，你知道为啥？很简单啊，咱北方观念传统，甚至可以说很保守，面子观也强，所以自古就有‘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的说法，男孩子学坏了反正又不吃亏，女孩子却身体上吃大亏，名声很难听不说，家里人还跟着抬不起头，为啥？左邻右舍要指指点点看笑话啊！”
“我知道，你说的是女孩子轻信了男人的花言巧语结果上当受骗那种情况，那遇到两个人真心相爱可是遇到家里反对，你觉得结果会怎样呢？会不会像林老师说的忠孝不能两全——牺牲自己的爱情，顺从父母的心意，跟自己不爱的人结合呢？”
“这个嘛······”欧阳丹沉吟许久，因为特殊的家庭境遇使得她对真心相爱从来不抱太大的指望，期待白头偕老、忠贞不二最后往往以分崩离析、刀光剑影收场，既然如此那就能过多久就算多久吧，这种心态看似放荡不羁，实则合情入理，难道她的父母当年结婚时不是海誓山盟么？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她拉扯成人，那未来的夫君肯定首要条件是对自己的母亲好，其次才是对自己好，否则一切免谈，虽然老妈经常说“只要你喜欢妈就喜欢”这样的话，但构成自己喜欢的条件必须是毫无异议地对老妈第一好，否则老妈蹉跎了前小半生，后半生可就要更加孤苦伶仃了，作为母亲唯一感情和生命寄托的自己可决不能丁点伤妈的心！夏葵家的情况完全不是如此，那就大可任凭她自己心意做主，再说夏葵不是经常说她爸妈最讲民主了么？至于她妈妈特地拜托自己保护夏葵人身安全，免得不三不四的臭男人对她有所不利，那也是因为母亲疼惜掌上明珠，并无半点家庭专制的嫌疑，所以如果有好男人真心喜欢夏葵，夏葵也对他情投意合的话，那应该是珠联璧合、琴瑟和谐的美满姻缘，况且夏葵的父母又讲民主又有文化，肯定不会用世俗眼光来限制女儿的自由恋爱的。夏葵呀夏葵，你可比我幸福多了！欧阳丹心里这样说，嘴上却道：“父母总是希望子女好，尤其对女孩子，婚姻是终生大事，一个不慎就痛苦孤单一辈子，所以爸妈对女儿的婚姻可是慎之又慎的，生怕女儿遇人不淑后悔莫及，所以听爸妈的意见总不会错的，对吧？”
夏葵并不需要这种答案，不过她不好就这个问题再多加发挥，于是转换了话题说：“我觉得不管怎么说，林老师懂得真多，你说是不？肯定他的婚姻就很幸福呢！”
欧阳丹一咬嘴唇：“唔······那可不一定，我倒觉得他的个人问题很不顺呢！”
“怎么，你知道？”
“我哪儿知道啊？哎，不过是这么感觉罢了！
“你啥时候成了算命先生了？哈哈······”
“嘿嘿，我算命一向很准的，不信你试试？”
“那······”夏葵也咬了咬嘴唇，“那你算算我未来的爱情是什么样？”
欧阳丹拿起夏葵的右手，仔细端详她手上的纹路。说来也有趣，算命本来是所有女生最热衷的事情，对于看手相、测属相、研究星座等等，从古到今的女孩子们都是乐此不疲，可以围绕这些话题谈天说地彻夜不眠。可夏葵从来不信这个茬儿，因为从小爸妈就说算命尤其是看手相纯属迷信，爸妈还说要看手相决定爱情的话那他俩就根本无缘组织美满家庭，但现在咱们家可一直是欣欣向荣、福运满满呢，足见迷信的荒谬；无独有偶，欧阳丹也不信算命，她不信的原因是听妈妈说过不管是星座、属相还是爱情线，妈妈跟那个负心的爸爸本该是天经地义、白头偕老的一对儿，可结果却怎样？所以班上别的女生都不知明里暗里地算过多少次命了，只有她俩至今在这方面还是两张白纸，不过今天俩人既然开玩笑地说起了算命，就当是做个游戏也罢。欧阳丹从来没看过手相，却耳闻目睹过许多次，而且她对这玩意儿有种天生的敏感，知道手心三条线里最靠近手指的那条就是爱情线，这条线越直，纹路越清晰，而且不是太长，就说明感情顺利，少有波澜，如果爱情线的末端呈三叉状，那就是上上大吉了，据说这种线路的女孩子属于“情深义重型”，这一辈子都会幸福美满呢。灵不灵且先不去管它，看看夏葵的爱情线是个什么走势，没准能让夏葵心情愉悦，也算一件无量功德嘛。夏葵的爱情线看起来很平直，纹路清晰，仿佛清晨花瓣上滑下的一道露水，乍看就觉得赏心悦目，必定是福相无疑呢；俩人边打趣边继续往下端详，看到爱情线的末端走势，欧阳丹有些疑惑了：夏葵的爱情线末端略微下垂，最后与手心第二条线——智慧线——叠合在了一起，这是什么信号呢？爱情线压住了智慧线，难道意思是说情感压倒了理智？那如果遇到真爱就会不顾一切去爱，付出再多也不放弃么？这样岂不是今后很被动，如果遇到了负心男怎么办？就算遇到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难道不也只能落得个单相思的命么？！······欧阳丹心里乱哄哄地仿佛一千只蜜蜂在百花丛中恣意喧嚷，她不知道该跟夏葵怎么说，虽然夏葵不信这个，但不吉利的话总是轻易不愿对密友说出口。夏葵看她发怔，觉得奇怪，连声催她说出解读结果，欧阳丹只好说：
“看起来是好命，爱情一定会很顺利呢。”
“这么简单？为啥？”
“你看你的纹路多直多清楚，这就是好运道的迹象嘛。”
“那我这两条线为何重叠在一起了？有没有啥说法呢？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啊！”
“这个······”欧阳丹转念一想告诉夏葵也无妨，难道她还会当真不成？再说了本来这就是个游戏，天知道未来的感情生活会怎样呢？那就当作笑话说说吧——“我听专门看手相的人说过，爱情线和下面这条智慧线——也叫理智线——相交叉的话，表明爱情很投入，压倒了理智，会不顾一切地去爱，付出任何东西都值得——葵葵，你觉得你会是这号人吗？”
“真要遇到值得去爱的人当然可以付出一切了？这有什么不好吗？”
“万一家里不同意呢？到时候你是选择爸爸妈妈还是选择真爱呢？”
“哪有这么巧啊······”
“我是说万一······”欧阳丹把“万一”两个字拖得老长。
夏葵觉得晕头转向，她还真没想过这么多，什么忠孝不能两全，什么家长专制，什么包办婚姻，什么非正常爱情，等等，在她看来似乎都是遥不可及、杳如黄鹤的事情。想那么远干什么？自己现在不是还没涉足爱河吗？不过······夏葵突然觉得自己对美好爱情特别神往，而且她感到好像此刻就在爱河边徘徊流连，河岸风光旖旎，河面风荷轻摇，河上风烟迷离，仿佛陈思王当年在洛川邂逅在水一方的的洛神，只是暂时没有下水的勇气罢了。蓦地，她想起了那首著名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首诗夏葵一直都很喜欢，她喜欢诗里那种古韵悠扬的缥缈朦胧境界。鄂君子皙和越女的美丽故事仿佛满载梦幻的童话，又好似对对翩跹飞舞的彩蝶萦绕眉睫，一幅幅蒙太奇似的画面在眼前交错闪回——雨丝迷蒙的黎明，落叶纷飞的黄昏，华灯初上的傍晚，月色皎洁的长夜，杨柳依依的新春，细雪霏霏的冬日······一切景象都幻化成紫蔷薇的颜色，所有时空穿梭成金丝织就的霓裳，转而尽数浓缩成一个发光的“爱”字，仿佛晶莹剔透的明珠，在她的心头无止境地摇曳闪烁。
夏葵脸红了，看来她的涵养功夫还需要好好历练，只要被人说中心病脸上就会暴露一切信息，这已是她自小到大都感到烦恼的事情，这个缺点如果不改，她的脸永远会将心事和盘托出。而对这个缺点，密友自然是了如指掌，欧阳丹微笑着说：
“呵呵······怎么？真的开始想谈恋爱了？”
“你说什么呀？不许胡说啦！”
“哼！瞒不住我呢！哈哈······”欧阳丹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问，“葵葵，我觉得······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对林老师挺有好感的是不？”
“瞎说！”
“跟我还不能说实话？”
“不许乱猜······要不以后不认你这个朋友了！”
欧阳丹看夏葵好像真的生气了，连忙道歉：“好好好，不乱猜不乱猜不乱猜！！就当我啥也没说过成了吧？不过，如果是我，我就敢承认。”
“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欸，你刚才不是想问我对林老师印象怎样嘛？”
“我啥时候问过？”
“你不是问我林老师婚姻是不是幸福吗？我刚才也说了不幸福，知道为啥我敢这么肯定？”
“嗯······为啥？”
“因为我会看相！哈哈哈······”
“你又取笑我！”
“没有，我给你说真的，”欧阳丹以手托腮说，“我觉得林老师的阳光是假象，只是表面现象，其实他的内心有很多伤痛，不管是事业的还是家庭的。”
“你相信你看得准么？”
“我很相信，”欧阳丹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她摇头驱散这让她永生难忘的痛苦回忆，接着说，“你想想林老师上课怎么那么投入？可以说把大部分才能、激情、精力，都投入到他的讲课里了，我觉得讲课也已经不算是他的工作了，而应该变成了一种情感寄托。为啥？因为感情不幸福啊！他要是家庭幸福，上了这么几次课了为啥他半个字也没有提到过他的小家？而且平时他也都是独来独往？”
夏葵迟疑着说：“那······也许是因为他的那位工作忙，路途远，不太方便来吧？”
“好，就算是这样，可是——”欧阳丹飞快地说下去，“你不觉得他对工作热情得太过了么？工作认真不等于要玩命，再说在我们这个学风并不积极的地方，他这么玩命明摆着是事倍功半，难道绝顶聪明的林像枫会不明白这点吗？他这是在寻求精神寄托，他这是在变相发泄对生活不幸福的愤怒，他这是为了转移怀才不遇的巨大痛苦！他不像你这样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不知道生活的残酷和险恶，我的夏大小姐！！”
夏葵语塞了，她不得不承认欧阳丹分析得透彻中肯，表达得入木三分，一时间她真佩服欧阳丹的眼力和智慧，以为学生会的工作培养了欧阳丹敏锐的分析力和判断力，其实只有欧阳丹自己知道这是因为特殊的家庭境遇所造就，但她只会将这一心结深深埋在心底，仿佛流沙掩埋了满目沧桑的楼兰古国。
“不过林老师很有才，甚至是个天才，”沉默一会儿，欧阳丹又开口了，“我真奇怪，他的脑子是怎么长成的，居然装得下那么多的知识？你看他出口成章、满腹经纶的样子，在我们这里真是屈才了！”
“听说他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呢！”夏葵想起上节课身后两个女孩对他的评价。
“那就更是神人的级别了，哈哈······可惜，在我们这里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
“为啥？我觉得不会，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呀？”
“唉，难哪！你这么说是上了传统教育的当，”欧阳丹若有所思地感慨，“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能当上一官半职、能成为网络红人的，哪个不是凭关系靠背景？要不就是有万贯家财可以自我包装，要不就是溜须拍马并踩着别人往上爬，你看我们学生会那次的选举是啥样就知道啦！你想想吴西方、陈艾佳？何况是在比一个小小学生会复杂得多的工作圈里，一个白衣秀才除了两袖清风还能有啥？当然除了一清二白外还是只好怀才不遇啦！”
夏葵很不情愿同意欧阳丹的说法，但在潜意识里她隐约明白欧阳丹说得在理。她心底倏然充满透明的疼痛，仿佛闪电划破了云层。夏葵多么希望林老师能够将自己的才华淋漓尽致地施展，譬如武将在千里沙场纵横捭阖挥洒豪情，最后马革裹尸也不枉平生英雄气概，纵使不能立斩将搴旗、窃符救赵之奇功，至少也可成为运筹帷幄中军帐的智多星一流的人物，唉，真遗憾，为啥才华横溢的林老师只能在这里屈就呢？正当她还在这么前思后想的时候，上课铃又响了。
后两节课林老师讲了几个《十日谈》里的故事，由于情节有伤风化，他讲得比较隐晦，不过还是有好几个学生忍不住笑出了声，夏葵倒没听出有什么好笑的，只是听出了内容关系偷情，细节则不太懂。结合前两节课林老师预先留下的引子，她对男女主人公大胆追求爱情的举动产生了颇为浓厚的兴趣，而且这些故事里往往女人比男人还大胆，男人有时还畏首畏尾的羞于开口，女人倒是迫不及待勇敢表白I love you了；男人有贼心没贼胆瞻前顾后的，女人倒是大大方方主动投怀送抱了！冷不丁地，大概为了说明女人对爱情比男人更加投入、更加坚贞，也为了让今天的课堂内容更加生动、锦上添花吧，林老师突然插叙了一段古希腊神话，如果说刚才夏葵还在暗地里为女孩子的痴情而徒增歔欷、无谓感叹的话，那么此刻听了这个故事她可真是要“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了！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位叫做克丽泰的山林水泽仙女，一天在树林里遇见了正在狩猎的太阳神阿波罗，她深深为这位俊美的神所着迷，疯狂地爱上了他。可是，阿波罗却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就走了。克丽泰热切地盼望有一天阿波罗能对她说说话，但她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于是她只能每天注视着天空，看着阿波罗驾着金碧辉煌的日车划过天空。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波罗的行程，一直到目送他下山，她还是呆坐原地。每天每天，她就这样呆坐着，头发散乱，面容憔悴。一到日出，她便望向太阳，太阳成了她的全部灵魂和希望。后来，众神怜悯她，把她变成一大朵金黄色的向日葵。她的脸儿变成了花盘，永远向着太阳，每日追随他，向他诉说她永远不变的恋情。因此，向日葵就是山林水泽女神的化身；因为她永远都在沉默地凝望太阳，因此，向日葵的花语就是——沉默的爱。
向日葵！林老师信口道来的故事为何偏偏就提到了向日葵？而且还是那样痴情的向日葵！是偶然还是巧合？自己出生在向日葵开花的季节，因此就命中注定与向日葵的来历有不解之缘么？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难道这会是自己未来的感情生活的预言么？欧阳丹说自己对林老师有好感，自己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却以为然，不过这是什么样的好感呢？决不可能是爱！爱是高贵的圣洁的来之不易的，不会这么随意这么轻易这么突如其来，自己没有爱上林老师，不会的！最多对他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心疼？心疼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正在萌芽中的爱？难道自己会是克丽泰的化身？会有这么巧合么？······夏葵突然又想起了《一生》，想起了约娜，想起了六月迎着明媚阳光自由欢笑的向日葵，深黑色的花芯簇拥成硕大的圆盘，洒上层层金粉似的阳光，宛如在天鹅绒上镶嵌了粒粒金刚钻······
不，这不会是爱，不会的······夏葵在心里喃喃自语。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