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冯奴玛,北漂多年,最后选择回到伊城,开了一家饭店,名叫璞园。
伊城的大多数出租车司机不认识璞园的璞字,所以,包括我在内的同学,有几次打车来这里,跟司机说出璞园这个名字时,他们都是一脸茫然。可是,当你跟他们说柳沟河时,他们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哦,那里啊。知道知道。
璞园的楼后面就是柳沟河,这是伊城境内一条流了许多年的小河,小时候,我们曾经在冬天滑着冰车飞驰在这条结冰的河面上,那时候,大人们避之不及的寒冷,就是我们这些热情小孩的兴奋剂。
前两天,冯奴玛招呼了几位同学,说好久没坐了,来坐坐吧。
那天比较冷,伊城西边儿的天空铁青着脸,璞园的小二楼安静地待在天空下,东墙上的雕花木窗里透出两方橘黄的暖光。窗下是两道矮矮的疏篱。伊城是个糙汉一样粗犷的地方,这两道疏矮的竹篱,流露出难得的婉约。
大家围坐一桌,却比较沉默,似乎该说的话都在过年的时候说完了。
璞园的菜式一点儿都不花哨,甚至朴素到你根本留不下印象,当然,这是在你没动筷子之前。一道一道菜陆续上来了,都是乡村土菜,配着略微有些昏暗的橘黄灯光,让我们恍惚成了一部年代戏里的群演。
得胆结石已经有两年的我,无法再吃油腻和荤菜,就挟了一块面前的干炸鲜蘑,放在嘴里嚼一会儿,觉得软硬正好,既有油炸食物的爽脆,又保留了鲜蘑的鲜滑,于是,一晚上我都在吃和这道菜风格口味相似的菜。
从前,能吃肉的时候,觉得素菜的味道过于清淡,没什么吃头。慢慢到了中年,胃口渐渐不如从前,尤其是得了胆结石之后,肥酒大肉的饭菜吃一次,胆囊就疼一次。只能让筷子大转向——开始吃那些清淡、素净的饭菜,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胃慢慢适应了这种清淡平和的味道,吃完之后,很少有不舒适的时候。又一段时间之后,越咀嚼越发现素菜的清淡滋味有很丰富的层次感,疏朗自然,很耐品味。
那天晚上,还有血肠,羊肉烩酸菜,米面窝窝。
一位同学说,他手头有一套蔡澜的书,里面有一篇文章提到鄂尔多斯的羊血肠。蔡澜在书里是这样说的,说他知道羊血肠是一道美味,可他不知道天下还有鄂尔多斯羊血肠这样的美味。蔡澜是大家,却能从羊血肠这样一道小菜里吃出大滋味。
璞园的菜单上也有羊血肠,做法大同小异,只是辅料的味道不同。蒜汁,葱,姜,醋调到一起,可以最大限度唤醒羊血肠的鲜、嫩,也可以最大限度唤醒舌头的敏感度。羊肠和羊血的优点是细、嫩,经过蒸笼的高温,腥膻躁热之气都没有了,与璞园调配精准的辅料相遇之后,成就了耐人品味的本地菜。
初春的黄昏,伊城寒意还深,春暖花开还像个传说躲在远远的地方。坐在璞园这间名叫“璞玉”的雅间里,微微冒着热气的羊血肠下肚之后,一股熨贴的温暖随着食管慢慢滑进胃里,香气在瞬间赶走了寒气,面对着窗外的寒冷,似乎在那一刻有了一种无畏的勇气。
这时,有人劝酒。酒是本地的牌子,乌兰纯粮液。乌兰是一句蒙语,意思是红色。那晚上喝的是42度的乌兰纯粮液。其实,我并不太善长喝酒。可是,面对着一帮老同学,我又能说什么呢?喝。当我把第一杯咽下去时,立刻颤抖了一下,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感觉是把一块碎玻璃咽进了胃里,那种灼热和疼痛,让我瞬间有了一种豪气。接下来的几杯,每一喝一杯都像是咽下去一块玻璃,这玻璃又和胃磨出了一堆火焰。这火焰烧灼得大家的话慢慢多起来,都议论这酒,果然是伊城当地人酿的酒,和伊城人的性格有些相似,又直又硬。
这酒的灼热和火辣让我始终对醉保持着一种高度警觉,和身旁的同学玩笑:以前喝酒,感觉像是在谈恋爱,越谈越热络,慢慢就醉了。而这次喝的这种酒,像是在闹离婚,越闹越凶,暴烈,灼得人心痛。
这时,一道热腾腾的羊肉烩酸菜及时地解了围。
酸菜本是和伊城相隔不远的陕北移民发明的一种冬储蔬菜,在深秋,将收获的大白菜放入大瓮腌制起来,要一直吃到来年春末。现在,虽然新鲜蔬菜四季都有供应,可这种口味却一直保留下来。
陕北移民节俭,烩酸菜里面一般只加土豆块,奢侈一点儿的放两块肥猪肉,远远刹不住酸菜的酸味儿。伊城以及周边牧区小镇的牧民们发明了羊肉烩酸菜。羊油炝锅,小块羊肉先入锅,炖到八九分熟,再把切碎的土豆块和酸菜撒进去,加盖焖十几分钟。一般都是用铁锅,如果有木锅盖就完美了。热气蒸腾到锅盖上受阻,滴落回锅里,这种挟着调味品香味的蒸汽会让菜的味道更加浓郁完美。酸菜吸收了羊肉的膻味儿,羊肉化解了酸菜的酸涩。两个相邻地域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吃食完美融合,产生出另一种味道绝佳的新食物。
擓一勺羊肉烩酸菜在碗里,再顺手撕一角米窝窝就着,会立刻觉得前面吃进去的那些菜不算数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你非得用腾着热香之气的羊肉烩酸菜来填补它们失踪之后胃里的大片空白。
这时,酒至半酣了,大家不再沉默,甚至渐渐热络起来。毕竟,在这样的寒夜里,吃着熟悉的家乡菜,喝着灼心灼肺却又贴心贴肺的本地白酒,一个人的情绪没有理由不好。一桌好菜,一瓶好酒,一群老同学,会让人品出一股日常的滋味,平凡,却又恒定。
我的同学冯奴玛北漂多年,最后选择回到伊城,开了这家叫名璞园的饭店。店里没什么豪华陈设,不过一桌一椅坐起来却都舒服自在,有一种老友的感觉。每个雅间里都摆放着一些生动的旧器物,都是冯奴玛亲手淘来的,橘黄的灯光下,泛着温和细腻的光泽,像是人到中年的温度。
璞园的菜式也很简单朴素,没什么华丽,甚至不那么好看,可是,吃起来的味道却像老友一样让人难忘。
毕竟,饭菜是用来吃的,而不仅仅是用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