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选最悲伤的古诗词,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一定入围前十,首尾两句尤其伤心,“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写作的时候杜甫见到少年友人卫八处士,秉烛夜谈,想必是快乐的,但他的快乐被即将到来的离别和人世无常的阴影笼罩了,见的时候已经在想“不见”,相聚的今日已经在想分离的明日,写下来的就是这样苍茫悲凉的话。
这大概是人之常情。以前和人聊得最默契、玩得最开心、爱得最投入的时候,我就会特别不安、寥落、恐惧,我预感到所有快乐和幸福都是高利贷,当下得到的越多,日后就要用越多的痛苦和寂寞去偿还。
这种预感被现实很多次证明是正确的。道理很简单,曾经拥有的一切越是美好,在失去的时候就越是舍不得,而人生说到底是个逐渐失去的过程,爱别离、求不得,没有生离,也会有死别等着,得到是短暂、是过程,失去是永恒、是结果。所以大喜之后就是大悲,相聚之后就是别离,深爱之后就是冷淡——那冷淡也许在双方的善意和珍惜之下是漫长的、渐弱调子的,但往往无法改变最终的趋势和走向。
有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这种过于激烈的跌宕和过于残酷的对比,我尝试过淡然。深情的话说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先笑话自己,赶紧刹车,改成发个搞笑图片;有意无意错过见面的机会,随手承诺“有空好好聊聊”,心知肚明很大概率不会落实;参加任何聚会都迟到早退,多吃东西少说话,多起哄少深聊……
那段时间,我的确没有遭遇什么大悲,仍然恋恋红尘,爱吃爱玩,但对人情好像稀薄了,远远看看,微笑招手,下个轮回再嬉戏。
只是隐约觉得缺少了重要的东西,人生的种种滋味,隔岸观火、浅尝辄止是远远不够的,就像孩子放烟花,必须自己放,看人家放的不算数。
最可怕的是,那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得到那种喷涌而出的欢乐,那种幸福到忍不住落泪的瞬间。
值得吗?
我和一个朋友聊起这种感受,他爱玩某种非常容易受伤的极限运动。他告诉我,以前每次玩都在很爽之余害怕受伤,身边一起玩的朋友一个个先后都受伤了,某天他的腰咔嚓一下也伤了。“等这一天等太久了,受伤的时候心里更多的是轻松,可算等到了,可算轮到我了,这下可以死心不玩了。”
我大笑,因为太理解这种感受,他又说:“我觉得这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为什么?
“因为以前玩的时候,我没有一次真正尽兴的,我花了很多力气在为了受伤做心理准备上,但这种心理准备一点儿也没用,只是剥夺了我的快乐。”
那一刻我简直如梦初醒。
是啊,我们都是凡人,我们可能都无法占有永恒的喜悦,但得到的那一刻是真实的,那一刻的欢喜,是琐碎漫长人生中的华彩,是命运折磨你间隙给你的奖赏,这些好好享用都来不及,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害怕上,为什么要提前悲伤?
那之后我开始摆脱了悲观的预期,也远离了故作冷漠。我仍然不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我很明白人生中重要的人和事,都会发生变化,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变化,但这种变化已经不会让我害怕了。
确信自己能够承受得起,所以可以享受得起。
失败就失败吧,离别就离别吧,悲痛就悲痛吧,我确信在它们来到之前,在“咔嚓”一声之前,是我的好时光,闪耀着光芒,散发着芬芳,我要把它们紧紧抓在手里,我要全身心拥抱和投入。
现在,看到和过去的我相似的人,我会为他们遗憾,他们不停给自己负面暗示,无非怕失去的时候过于措手不及,然而终身为了失去做足准备,无非是在失去时可以惨笑“我早就猜到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错过再也没有的狂喜,那些本该没有惶惶的大笑,向谁要回来呢?
对于不幸,不需要预习的,因为预习也没有用,到了的时候自然知道怎么做,暂时面对不了的还可以交给时间。
人必须相信时间的力量,它给予、它褫夺、它施恩、它寻仇,最难熬的时候,我会回忆五年前、十年前让我最难熬的事、让我最难割舍的人,我发现天大地大,时间最大,那些当年认为永远过不去的难关,对于现在的我早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而且,我逐渐深信命运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召唤来的,一旦认定命运惨淡,就会在每个分岔路口因为悲观和怯懦选择那些终将引导你走向惨淡的岔道。
相信我,命运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类似爱情,妥协、退让、俯首称臣,只会招致轻视和抛弃。
勇敢也许无法取得最终胜利,但勇敢放手一搏将为你创造唯一取得胜利的可能。
乔伊斯写过:“我不怕孤独,我不怕喜新厌旧,我不怕离开我非得离开的一切。我也不害怕会犯错误,甚至是很大的错误,终身大错,或许是永恒的错误。”
什么都不用怕,别让命运和他人闻到你在恐惧。勇敢一点,相信自己,相信时间,义无反顾,好好享用。
“别害怕美好的一切消失,咱们先来让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