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美国就开始“闹饥荒”,没有可口的食物,想吃什么都得挖空心思亲自操刀。关键是有许多食材还不好买,不是没有就是很贵。其中之一便是活鱼。经人授意,原来鱼可以自己钓。美国有许多可以随便钓鱼的河湖,只要有钓鱼证并遵守相关规定即可。钓鱼证很好办,交钱就行,最低12刀。那个冬天我们办了钓鱼证,拿到才知道有效期到次年二月,原来每年不管什么时候办,都到二月。
那天我们兴致勃勃地准备去钓鱼,却没有渔具。李先生把两个乒乓球用塑料袋绑到一起,当浮子。看着实在不雅观,我取笑他说像XX,肯定不行。“你不懂,我小时候就去钓过鱼。”好吧,固执如他,豁达如我,就当出去玩嘛。我们驱车到了密西西比河边。已然初冬,那天却如此温暖,穿件衬衣就好。翻下小树林后面的陡坡,就是河滩,浅滩上大大小小的石头错杂密布,点缀着漂流上来的枯木,是西方电影中的样子。放眼望去,河面宽广平静,远处一片断崖的上面,是灰色的树林,鸟群缭绕——这是我喜欢的,让人想起中国的水墨画。
那天我忙着看风景,牛顿忙着往水里丢石头,李先生则忙着他的抛投游戏,小球不时地被水流冲走,李先生也不停地更进“设备”:为了扔得更远,他在绳线上绑上石块,又怕把绳子一起扔出去,就把另一端拴在河岸上。看着他这样瞎忙活,我觉得挺好玩的。河里不远处有一个码头,墙面的回声效果特别好,我和牛顿又开始一唱一和地玩回声。再后来,我们都被河面驶来的货轮吸引,静静地注视着。最后李先生对于这次钓鱼的结论是:这里没鱼。
第二年的初秋,为了陪我练车,李先生又说去钓鱼。这次我们去了临近的伊利诺伊州。全程由我驾驶,一路上演着速度与激情的戏码。我一边开车一边谈笑风生,李先生则一边紧盯着交通情况,一边不停地提醒我专心开车。洲际高速上,车辆并不多,可以放心飙到七八十迈。然而不能太快了,即便是看上去荒无人烟的地方,也有警察神出鬼没,这点我一直没搞懂。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子停在一个大湖边。真是很大的湖,有点像海了,远处飘着白帆,有人在玩船。即便那时刚去过芝加哥的五大湖区,还是觉得震撼,是不一样的风景。钓鱼的地方却在水坝后面的河里,河不算很宽,可是鱼儿沸腾如开锅的热水,还不时跃出水面,像是欢快地呼喊着:“捉我呀,快来捉我呀。”河岸上有带空调的卫生间和专门洗鱼的地方。这次我们都觉得来对地方了。在众多专业的钓鱼者面前,李先生拿出他特制的渔具,开始了抛掷。这次唯一升级的是鱼饵,面团升级成蚯蚓。周围的人不停地拉鱼上岸,甚至有长达半米的大鱼,而我也觉得如果有渔网,随便一戳就能捞几条,李先生却迟迟不见动静。
“你不是说小时候钓过鱼吗?难道这里的鱼不一样?”
“我是钓过,但没钓到。”李先生终于说了实话。我俩都大笑。
转眼又是一年。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李先生终于买了专业的渔具。可是设备买了随手一放又大半年过去了,终于在夏日某天被想起。即便说去钓鱼,还不够上心,是买完东西才过去的,已是傍晚时分。这又是另一个地方,周围分布着大小的湖,每个湖都有编号,弯弯绕绕尘土飞扬的土路把我们送到35号湖。湖面不大,却也别有韵味。周围都是树,树丛的弯折处标明了水的走向。夕阳透过背后的树丛投过来温柔的金黄,让整个湖面都熠熠生辉。这次的难题是新买的鱼竿不会用,无论如何甩不出去,一甩就一团凌乱,凌乱呀凌乱。李先生就尽忙着整理乱线了。我说别弄了,去请教一下别人。那边是一对五十来岁的美国夫妇,一人一竿,钓得惬意。李先生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转身走去,他只好跟过来。交流了一会,原来他们也不会用我们这种鱼竿,鱼线是开放的,不好甩。我看了一下他们的,鱼线装在竿上的一个小壶里,确实不容易乱。这次又钓不成鱼了,可是好心的美国夫妇却把他们的成果,全送给了我们,因为他们喜欢钓鱼,却不喜欢吃鱼。真是意外之喜啊,七八条鱼呢。那天的最后天色大变,雷雨袭来。第二天发现车头上粘满了蚊子的尸体,好一个恐怖。那些鱼真的好吃,特别鲜嫩,入口即化,而且随便一蒸就行。超市里断然买不到这种口感。
然后就是昨天出生入死的体验,没成想钓个鱼还让我去鬼门关逛了一遭。前一天晚上李先生就开始计划周六,没有定下来,还说第二天早上就知道想做什么了。早上却又问我。我说想运动。他便说那就去trail骑自行车。我又说:“可是小牛顿还没体验过钓到鱼的喜悦呢。”这才决定去钓鱼。李先生还想买完东西再去,我说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否则肯定钓不到鱼。
虽然是决定了专门钓鱼,赶到目的地却还是下午了,还是上次那个地方。天空密密地织满了白的灰的云朵,只偶尔从云衣的接缝处透下几缕金黄,柔和的光线让周围明亮却不刺眼。挖不到蚯蚓,李先生说就用中午吃剩的烤鸡吧。我心里一凉,这次八成又没戏了。记得一个朋友说他学钓鱼,光绑鱼钩就学了半个多小时,其他更不用说了。而我们都是自己摸索。于是我说道:“在钓鱼的道路上,还得多交点学费呢。”李先生不管,开始了抛投,虽然不远,但是好歹出去了,没把线缠到一起。有只乌龟在水里露头,我便说:“今天就算钓到只乌龟,也算你成功。”过了不一会,李先生又收竿了,还真把乌龟钓上来了。个头还不小呢,我赶紧上前帮他收线。“起开起开,咬着你。”我一松手,乌龟又拽着线跑到水里,好大劲儿。李先生只好同意我帮忙,我一只脚踩住龟背,伸手去拿鱼钩,李先生赶忙制止。我去找来钳子,李先生还是不让,一下拨开我的手,他怕我被咬到。即便在这样的干扰下,我还是瞅准机会,一下用钳子把鱼钩夹了出来。李先生向来是思想家,我则是行动派。
放走乌龟,我们都挺高兴。已经成功了嘛,反正不管钓到什么,小牛顿都高兴地又蹦又叫。没过多久,李先生终于钓到了我们人生中的第一条鱼。那种感觉比别人送你几条都激动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美国人就只喜欢钓鱼而不吃。之后很长时间再没动静,李先生一遍遍起身,不是脱钩,就是没饵了。我则悠闲地背向而坐,一会看看书,一会瞅瞅云,一会跟过来的小船打个招呼,再瞧瞧远处树林的褶皱处有什么。后来终于起意,看看李先生究竟怎么钓鱼。
“你抛出去之后,得再把线收一下。你看现在那么松,要有鱼上钩,你来不及使劲,它就跑了。”我似乎看到了问题所在。李先生没反驳,照做。不到一分钟,果然又拉上来一条,而且都不知道怎么拉上来的,因为一上岸就脱钩了。“你看,专家一指点,马上见效果。”我不失时机赶紧给自己戴高帽。牛顿则又蹦又叫,引得别人微笑侧目。还有一个长得像曾志伟的中国人后裔给我们送过来一条,他是吃鱼的,可能觉得只钓到一条不值当做吧。此时,桶里已经有了三条鱼,天儿也渐暗渐凉了,我满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平安顺利地踏上归家路呢。没想到故事刚要开始。
一段时间没动静,李先生说:“看来水里就这两条鱼啊。”一会又说:“就那两条鱼赏脸啊。”突然鱼浮起伏了两下,又下沉,李先生赶忙收竿。一条乌沉沉的鱼被拽上岸来,跟那三条不一样,这条有须,动作也更迅猛有力。我一把抓住他,却没法拉出鱼钩,鱼钩被它吞进一大半。李先生拿着钳子左瞅又看,不知道怎么下手。我说你拿着我来弄。就在我要撒手他还没拿住的间隙,那条鱼一个激灵,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它。然后就觉得手很疼,疼得要命。李先生说快扔到地上。我说我想呀,可是不行。它似乎和我的手长到了一起,但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慢慢顺着疼的轨迹脱开手,才发现鱼的脊背上有一根斜长坚硬的刺,足有1.5厘米,刚才尽根而入,扎到了我的虎口处。手上几乎不流血,全是血块,很疼。
“我们去看急诊吧,要不要打疫苗?”李先生很担心。
“我没事,就是疼。你先把鱼弄下来。”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担心鱼缺氧窒息。就像前面那只乌龟,我担心的是它的嘴巴。
小牛顿用矿泉水帮我简单洗了洗血迹,避开了伤口。我站着看那条鱼,再也没有力气帮忙。突然我觉得有些眩晕,赶紧坐到椅子上。整只手都在疼,空空的疼,头也疼。天空似乎更暗了,云层铺排过来,用力挤压着。我的身体已然不受控制。疼痛在渐渐剥离我的意识和力气。小牛顿还在不停地说:“妈妈,妈妈,我帮你洗手。”我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回应:“别说话,我要睡一会。”然后,就觉得身体到了一个明亮而舒服的地方,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疼痛,不需要花费力气,也不需要动脑思考,仿佛是在云朵上方,空空的,却宁静而舒适。等我醒转过来,身体渐渐有了感觉,才记起我究竟在哪,才知道刚才我是昏死过去了。是的,我体验了一把死的感觉。
如果不是大学时候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大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学时候,有次不小心被教室的门挤了无名指,很疼很疼,然后就眼前发黑,晕了过去。醒来正躺在地上,有几个同学帮助了我,还以为我低血糖。去医院查了血常规,发现一切正常,医生说只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时隔十几年,又一次体味了这种应激反应。但那次是黑的,这次是明亮的,我觉得这次应该更接近于死亡的感觉。
醒来,手的感觉好了一些但还是疼,身体还是没力气。李先生还在弄那条鱼。我虚弱地叫他,告诉他我刚才不行了,现在好了。李先生说:“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不行,马上去医院。”于是飞奔着收拾东西。他的话再好气好笑,我也没有力气打趣他了。只有小牛顿不离不弃在我身边,我要喝水,他就拿起瓶子往我嘴里倒,尽管撒了我一身。后来在车上又借着虚弱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手才真正变成我自己的,也不疼了。真没想到,大自然馈赠我美味的同时,还附赠了我这一生都会难忘的体验和记忆。
“要不是你出这档子事,我还能多钓几条鱼。”李先生抱怨道。
“还说呢,要不是你行动力这么差,我也不会被扎到。”我反驳。
“昨天牛顿受伤,今天你受伤,明天不会到我了吧?”
“绝对不会。一是你这么谨慎(胆小);二是你啥都懂(爱逼逼),怎么还迷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