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芳华 别来无恙

悠悠芳华  别来无恙

乔飞鸽

多少次回到永康,想到那个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古山小镇,去看看。可每一次近在咫尺,最终还是转身离去,因为我怕自己会泪如雨下。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那是一句骗人的话。出走半生,物已不是人亦非,归来又怎可还是少年?隔着四十多年的岁月,早已是沧海桑田。

今天如果遇见了你——我的故乡,我又该如何凝望着你,泪眼?还是沉默?曾在多少个夜里魂牵梦萦、摇曳生姿的那个小镇,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条溪流从小镇中穿过,古山人称其为大溪,依伴着文昌星山。几十年前,那溪那山是镇里孩童的天堂。

夏天,学龄前的小孩子们会到古山剃头匠老昌师家门前的大溪边、麦磨瓣附近洗澡,上了学的大孩子,会到桥亭下或大桥下戏水。我就是从麦磨瓣一路嬉戏到桥亭下和大桥背下长大的孩子。孩子玩水大人洗涮,那是小镇的母亲河。

文昌星山不高,正好可以供孩子们攀爬嬉戏。半山腰是古山旅社,小学同学的妈妈在那里供职。山顶上高耸着一座毛主席画像的石碑,记得学龄前我怎么也爬不上,上了小学好像能上去了。山顶上有很多好看的野花,可以俯瞰整个小镇,山脚北侧是古山酒厂,能看到很多口小肚大的酿酒端瓶。

那时我常常一人坐在山顶,看着永东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总是向往:它们到底会去哪里呢?懵懵懂懂地好像知道了什么是远方。可以说,那里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

——至此,终于知道:我想去远方!梦想的种子从此扎根。

山脚半环绕着一条很小的溪流,在旅社的山脚下呈九十度角往东直接拐入大桥附近的大溪,拐角处有一很小的水闸,水稍深,也就到小孩的大腿部。有一次,也就五六岁吧,我和小伙伴们在拐角处玩水,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刚给我买的一只红凉鞋,缓缓地沉入水底。

“哇——”我哭了,不敢去捞。只见一个小男孩,挽起裤腿,默默地下水,很快地帮我捞出了那只红凉鞋。后来上了古山小学,终于知道,这位小哥哥大我一岁,高我一届,家住七棚头。

四十多年过去,至今记着:谢谢你!还好吗?

大溪和文昌星山之间有很多农田,春天里开满了油菜花。

那时车辆不多,走在铺满了鹅卵石的老街上,不用担心被撞;也不用担心被人贩子拐走。

但是,小镇不寂寞。

古山工具厂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那是小镇一景。她们的宿舍就在桥亭旁边沿街的木屋楼上。走在老街上,梳着麻花辫,把发梢往上卷,扎上黑色的蝴蝶结,真是好看啊。她们是小镇上最时髦的人,总是那么欢声笑语,走到哪里就照亮哪里。

其中好像有个叫梦华的,圆脸,穿着黑白格的衬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眯成缝,像一弯新月。

还有同学红春的妈妈,常常穿着劳动布的背带工装裤,戴着有沿的工作帽,拿着一个大饭盒,穿梭在家和工具厂之间,利利索索的。

学龄前的孩童对美已经有了模糊的认知。清楚记得,曾和几个小伙伴,坐在桥亭里评选全世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我坚决认为,古山药店兴旺的女儿和家住隔溪的那个小学老师是全世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前者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像极了洋娃娃;后者深凹的双眼高高的鼻梁,像个外国人。她们在小镇里都有很高的辨识度。

小镇那时很少见到女兵。妈妈曾给我做了件三粒扣子的翻领小军装,我剪了两片红纸片贴在衣领上当领章,所有的小朋友都羡慕我,我便指挥着小伙伴们打仗,当然是游戏。

小镇里的漂亮女人们,身上承载了我童年军人的梦想。那时,我笃定认为,这些漂亮的人都是有资格当女解放军的。

因为小镇一直流传着:只有长得好看的女孩才能当兵,因为她们是要给军官当老婆的。

小小年纪,记住了这些话。当时心都碎了,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脸黑黑的,嘴大唇厚塌鼻子。那时流行的是樱桃小嘴白脸蛋。知道自己当不了军官的老婆了,痛苦得不得了。

爸爸安慰我:别难过,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小脸蛋红扑扑的,可好看了。只是长大怎么就变黑了呢。爸爸是二野的南下干部,一口沂蒙山的腔。

爸爸呀,你是在夸我吗?有这样安慰人的吗?都怪你们,把你们身上长得最不好的地方全都按在我脸上,哥哥姐姐怎么全都继承了你们的优点,樱桃小嘴白脸蛋高鼻子。一定是妈妈肚子里的养分全被哥姐他们吸走了,等到我时,都剩下渣了,所以我才长得这么难看。

呜呜,我曾哇哇大哭。

吓得我后来考大学填志愿都不敢报军校。之后终于知道,当年大人的话真是坑人啊。

此刻想起,肝儿还颤着。

那时操场上放电影,可是整个小镇的狂欢,如同过节,家家户户会奔走相告:放电影啦!孩子们早早背上凳子占了座。

放映员绍贤,父辈的年纪,那是古山小镇的名片。如果与芝英等外村镇有纠纷,他一定是民众自发组织的代言人,声音高亢洪亮,极力为古山小镇争辩,富有感染力,处处流淌着对小镇那刻在骨子里的热爱。

曾经家在学校附近的有一对姐妹叫建妮和花妮。一次在我上学的路上,看到绍贤对姐妹俩开玩笑:你们真是林妹妹啊,是全古山最好看的姑娘。乐得姐妹俩花枝乱颤。

清风徐徐,蓝天白云。小镇的风吹在我童年的脸上,自由自在。就这样,我们茁壮地成长着。

如今我早已奔赴心中的远方,带着一腔的孤勇,披荆斩棘,消失在人海中。你们呢?是在小镇?还是散落在天涯?你们也都老了吧。

幸运的是,你们把最好的芳华都定格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不经意间明媚了小镇的世界。

古山小镇,生命中虽只是路过了最初的那几年,却惦记了一辈子。每每想起,刻在心中的模样依旧清晰,哪怕是眼里有泪。

人会堕落,也会成长,小镇亦如此!风景更替,在最深的红尘里,都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过程。

从此,我不再害怕,即使已闻不到那一畦畦曾经开满了油菜花的香味。

因为亲人埋在那里,根也就生在那里了,心也便笃定了。哪怕我容颜已改,华发廖廖,山水迢迢,长眠在这里的亲人都会保佑漂泊的孩子时刻记着回家的路。

我们终将老去,心怀慈悲。今天,我们见上一面,可好?你们可否会牵着我的手,问一句:你是老乔的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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