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Ladies and gentlemen,our plane has landed at Washington Dulles International Airport. The local time is 1:47a.m. The temperature outside is………... "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昏黄的灯光把身着和服的身影钉在冰冷的地面上,偌大的广场上只停着几架飞机——它们同是被圣诞夜遗弃的。
广播里冰冷的女声重复着天天相同的内容,几乎垂直的狭窄的舷梯独自提着行李更是寸步难行,堪堪以单薄的和服抵御零下六度的寒冷。孤单的身影顶着零星的星,缓缓走进同样空无一人的航站楼。楼内负责办理入境的窗口还亮着微弱的光,透过薄雾般的光,可以看到里面的工作人员正以大字形躺倒在转椅上与上帝对话。
将手中的证件往柜台上敲了敲,看着工作人员被惊醒,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的样子,他原先有些伤感的心情竟有些恶意地愉悦。可这愉悦也在暗淡的灯光中转瞬消散。
摊开的证件上姓名那一栏有着峯岸凛(みねぎし りん)的字样。那显然是半梦半醒的工作人员草草地瞄了一眼,又比对了一下照片,就把证件扔还给他,继续和上帝探讨人生去了。
拍了拍因搁在柜台上而有些印痕的袖口,峯岸凛不在意地一耸肩,把证件又重新收好。顺便感叹了下作为二十世纪美国首都机场,这么萧条的样子,连工作人员也这么散漫真的好吗?!
不过也是,今天圣诞节,所有人都忙着团聚呢。
哦也不是所有人,不是还有自己嘛。还有刚才寂寞到同上帝约会的小哥。
滚轮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的扰人的声响,在空旷冷寂的地方也就显得格外刺耳。峯岸凛一边拖着笨重的箱子一边自己都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咯噔咯噔的声音所带来的烦躁连纷飞的冰雪也冷却不了。
历史上绝对没有自己这么落魄的外交大使。
峯岸凛莫名地就很想放声大笑,可最终还是觉得笑也太过苍凉。绵绵的积雪留下了他一路的脚印,又渐渐有被覆盖的趋势,在黑夜的幕布上,白色的细雪下落,在空中划过的痕迹便清晰可见。街旁的路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仿佛在于周围的寒冷与黑暗抗衡,峯岸凛觉得自己每每只有在灯下站那么一会儿,才能继续走下去,不至于被冻僵。
当然他也知道的,这些不过是心理作用。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在来到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就冻死——至少不要在圣诞节的晚上。
垂下的视线聚焦到身侧的拉杆皮箱上,峯岸凛静静地想了想自己究竟带了些什么来。
所有。
对,所有。所有他的一切——包括那些人对他的嘲讽和排挤。
抿了抿嘴唇,抬起宽大的衣袖捂上被寒风吹得生疼的脸,好像,好像是为了取暖。也不过是一瞬,又恍若无事地放下手,迈开冻得僵硬的双腿继续朝大使馆走去。
在国内他倍受挤兑,现在被算计着赶出来了也得不到什么优待。什么外交大使,听起来一公费旅游的差事,实际上和驱逐出境也没什么不同。说不准自己到了大使馆也是一座鬼楼,连个清洁工也没有,到时候本地官员见了再说上一句「什么 我们国家从来没有说要接见外交大使啊」之类的。
什么嘛,这以后的日子不是更糟了嘛。想着,峯岸凛突然就笑了,只是这笑容里难免有些来不及藏好的悲凉。
在上帝忘了按下暂停键的世界里,远处圣诞夜的彩灯还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甜香味,温馨得让人鼻子不禁有些酸酸的。当然,纷飞的细雪也一刻不停。
因为寒冷而微微有些泛红的手指拂过脸颊两侧在风中翻飞的碎发,不意外地触碰到了冰凉。落满发丝的雪在指尖融化,滴在衣领里,不住瑟缩的凉。想必脑后束起的头发上也是雪白一片吧。记得有人说过,雪花落在发间,好像一瞬就到了白头。
自己的白头啊……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能否回到那片土地上呢?
还是说,他这一生的结局将会是做异国他乡的一缕孤魂?
亦或者说岁月会在他不经意间就带走了全部,在他还没有了却心愿和念想之前,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残忍地,以胜利者的姿态告诉他——这些梦,下辈子再做吧。就像是零落发间的雪,你不会有任何察觉——直到它们融化,直到你感受到沁入骨髓的寒意之前。
不觉间,大使馆的台阶已经踏在脚下。峯岸凛弯了弯嘴角。
果然胡思乱想是最消磨时间的。
吃力地提着行李箱往台阶上走,峯岸凛这时才发现自己全身已经冻得连动一下都隐隐作痛了。走上台阶,他把行李放下,一边喘着气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没用。
忽然,余光里出现了一道身影,他转过身去,看见远处路灯下站着一个男子。眼波流转间带着淡淡的讥嘲,还有些许的同病相怜。
看来这个圣诞夜独自赏雪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沉闷的敲门声把峯岸凛从睡梦中叫醒,他现在算是能体会了航站楼那小哥被自己吵醒后那依旧睡意朦胧却又透着杀气的眼神。
“大使先生,您起来了吗?”
现在的峯岸凛恨不得把昨天夜里的雪全部拍到脸上,至少他也能在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又刚睡了四个小时后稍微清醒些。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有什么事吗?”
“总统先生同意接见您了。一小时后。”门外的人言简意赅,“请准备一下。如果您没什么其它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峯岸凛从床上坐了起来,房间暖气作用着,可是在这一瞬间就算是极小的温差所带来的寒意还是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原来现实甚至冷酷到和被窝都会有温差。
脱下一贯的黑金和服,峯岸凛都快要认不出面前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在西洋化的年代里,大家都开始朝着洋派发展,无论吃穿食宿。自己总是一身纯黑镶暗金边的和服也算是异类了。难得洋派一回也不错。
镜子里看见自己嘴角勉强地牵了牵。
“你就是新来的使臣?”放下手中的文件,现美国总统抬眼淡淡地瞥了一眼办公桌前呈九十度鞠躬的峯岸凛,开口道。明明是他坐着,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息。
约瑟夫·兰尼斯特·克林顿,美利坚合众国现任总统。
“是的。总统先生,这是本国的国书,请您签字过目。”鞠躬后,峯岸凛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说着便递上国书。
面无表情地从秘书手里接过上呈的国书,兰尼斯特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草草地签上了名字——签字时用力之大以至于纸张被划破的声音能让两米开外的峯岸凛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像躲瘟疫一样把它又塞回秘书手里,结果啪地掉在地上,纸张折起了一个角。
故意的。
当时峯岸凛脑海里就蹦出这三个字。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而自己不过是一介外使,人家随口一句话就可以给自己的人生按下三十二倍加速到尾,所以就算知道这是赤裸裸的侮辱,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再说,这一点羞辱比起自己在国内从自己同胞口中、眼中得到的来说,要和谐得多得多。
注意到这位新来的大使可以说是瞬息万变的表情,兰尼斯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等着听他接下来会怎么反击自己。可是峯岸凛接下来的表现却让他失望了,他斜靠在沙发椅上,虚撑着头,等了近五分钟也没有等到对方对自己明目张胆的羞辱的回击。
这个人究竟是懦弱到不敢说话了呢,还是心理素质已经强大到可以淡然处之?
兰尼斯特不知道答案。所以他直接判定了这个外交大使的无能。最开始他进来的时候自己就有点不屑于他体型的单薄,笔挺的西服硬被他穿出了撑在竹竿上的感觉,比起使者或许他更适合他们本国的插花。一米七出头的身高也着实没有什么优势。说白了真的很想赶他回国。
但是大和民族经过岁月的沉淀已然成为举手投足的习惯的礼节和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却让自己犹豫了,可是现在看下来,果然还是东亚病夫的邻居——东南季风都把名为软弱的病菌吹到邻国的岛屿上来了。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走了。”抬手按了按眉心,兰尼斯特像赶走一个乞丐一样随便。
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又松开,峯岸凛脸上依旧是那不咸不淡不温不火的笑意。
“是的,总统先生。”
接待室的沉重的大门又被侍从缓缓合上,兰尼斯特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清咳了两声,示意秘书带上文件,自己往一侧的办公室走去。
“让你找的人有线索了吗?”在有着上等皮革的鎏金办公椅上坐下,兰尼斯特闭上眼睛向后靠着,状似无意地问道。
后进来的秘书小声地把门关上,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到:“我查过了。您说您要找的人应该乘坐的是昨晚的航班,可是杜勒斯机场的负责人员表示因为昨天是圣诞,很少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远门,所以只有一次航班,US116上除了机组人员也只有一个人。”
“谁?”秘书欲言又止的表现让闭目养神的兰尼斯特很是不快,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畏畏缩缩,“说下去。”
“是日本的外使。”
“就刚刚那小子?”原本假寐的眼睛忽然睁开,兰尼斯特眼底有着隐隐的不解。视线飘忽间不经意瞥到了桌上那本封面白底红字的国书,微微露出的内页一角有着外交使节峯岸凛的名字。
峯岸凛……不。他不信。
“我说你这么不爽的话就不要赖在我这啊!”
各种嫌弃房屋装修的莫棋彧听到身后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不自觉地溢出他的嘴角。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他继续一脸嫌弃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在被无视的姜清濒临爆发的时候终于开口:“你也同意了。”
我说我要住这里你也同意了的。
在大脑里删改了半天姜清才明白过来莫棋彧想表达的意思。
——你说这个人这么惜字如金干嘛啊!
一脸阴沉的姜清莫名感觉这个人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好。当时从暗道里出来,自己问他名字他都回答得好像自己听了就欠他几百万似的,之后又好像很闲的样子和自己的人玩起了属于他这种怪人的捉迷藏——叫人看得到却怎么也抓不住。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五个月后他居然会自己跑上门来,第一句话还是要在自己这里住下。
见姜清不说话,或者说是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莫棋彧也乐得清静。笃悠悠地在一旁的紫檀靠椅上坐下,莫棋彧随手倒了杯茶,拿在手里顿了顿。随后倚靠在一旁橱柜上的姜清就看见这个人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就是那种理智与本能做着反抗的笑容。通俗来讲就是像是突然发了羊癫风一样的笑容。他带着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朝自己举起手中的茶盏,对于这种能不说话则不说话的人,他可能是在示意自己喝不喝。
喝不喝?
不喝!!
只有自己疯了才会喝这家伙递过来的茶!!谁知道他笑得这么抽搐是在这茶水里放了些什么。
莫棋彧看他一脸「脑内小剧场播放中」的表情,轻笑了一声,把手收了回来。小啜了一口这上等的金骏眉,阳光透过玻璃窗均匀地洒在他身上,映在另一侧墙上的影子美好得像名家的泼墨画。黑曜石般的双眸被撒上了细细碎碎的金芒,薄薄的唇微笑的时候抿成一条线,脖颈的线条如天鹅般优美。
“谢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回过神来的姜清看着依旧好似像模像样地品着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的莫棋彧,再联系了一下从初见他的态度到在自己家门口笑着威胁自己让他住下的嚣张,实在无法想像以上这两个字是面前这个人说的。
气氛一下就变得微妙起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这句话刚出口姜清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这是问了个什么问题啊?!
本以为对方又要嘲讽自己两句,可意外地他只是微微一笑,浅浅的阳光勾勒那抹上扬,带着不真实的美好,姜清靠着墙,看得有些愣神,都要以为自己眼前的不是那个跋扈嚣张的莫棋彧。下一秒,让姜清更感觉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谢谢你愿意让我留在这里。”
天啊这个人居然说了一句话!!
是一句完整的话!!而不是几个字!!
再三在心里确定刚才有看见他嘴唇开阖的动作后,姜清才敢相信这不是自己太累了而产生的幻听。明知自己是明知故问,还一改常态地给自己解释,姜清莫名感觉或许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如表象那么冷漠,也或许只是他在讽刺自己的智商而已。
感觉后者更有可能。
“你觉得我在讽刺你的智商?”
轻抿了一口茶,莫棋彧看见原先还倚在墙上的姜清愣怔了一下,然后刷地站直,还有那满脸的难以置信就知道他真的是这么想的。自己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还真说中了。看来自己给这人的印象不是一般的差啊。
“……没有。”好吧其实姜清自己也知道这毫无说服力。这不他看见了莫棋彧嘴角又勾了勾,想笑又忍着不笑的样子,“你要笑就笑吧这样看得人好寒……喂让你笑你也不用笑得这么不给面子吧!”
突然一反常态笑得几乎趴在桌上的莫棋彧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看着似乎是气得有些脸红的姜清,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只是觉得你的智商真的有必要好好嘲笑一下。”
“话真多。”姜清才不会承认自己刚才莫名其妙就觉得这个人其实真的很暖呢,现在看来也不过还是那个嚣张的毒舌而已。诶?自己和他之间的说话模式是不是反过来了?
“是是是,也不知道是谁从认识我开始就一直嫌弃我惜字如金。”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莫棋彧似乎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到。
“这你也知道?!”这回姜清没忍住自己的惊异。
莫棋彧不置可否。
这倒真不是他随口说的,这只是有次这人在和小黑抱怨时他偶然听见的。
沉默了几秒,姜清,嗯怎么说呢,用个不怎么恰当的形容,有些气急败坏地绕过莫棋彧坐着的椅子大步走到另一侧给自己到了杯茶,猛地喝到见底。似乎这样就可以缓解自己的震惊。
“不烫吗?”那一侧依旧嘴角微勾。
“烫。”
茶杯搁在桌子上发出算不上很清脆的响声,姜清很颓然似的拉开椅子坐下,张了张口好像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终于,在桌子对面的人带着不明笑意的眼神中纠结了很久后,他以一种十分别扭的语气问道:“你会读心吗?”
然后他又看见对方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这次似乎为了给姜清留点面子,莫棋彧只笑了一会儿便收住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你才小孩子!你看起来和我也差不多大。”有些炸毛的姜清不屑地白了对方一眼。
“不。”一个音节带着沉沉的尾音好像要拖得比一个世纪还要长,莫棋彧停顿了一下,轻笑了起来,却带着满满的苦涩,“我比你大整整十年。”
我不能骗自己一切都没变。
就算我还是十年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