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像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再外出,去会会一些旧时的朋友---这主要是为了神侃一通过后的酗酒。用酗字可能贴切些,因为抵御寒冷,还有,维护多年兄弟般的感情;或者,走出屋外,任雪花舔我的脸颊、鼻尖、眼睑,细细体会雪从冰冷化作温柔的那一瞬。我更多的时候,宅在屋子里,透过窗玻,目不转睛于大雪的纷纷扬扬。不多久,我的眼神便随千变万化而迷离,仿佛无数雪片的交织里,有一条长长的雪白的道路向我延伸,那雪地之上有一抹红,吸引着我向那一团火红毫不迟疑地靠拢过去。
这样的感觉存在于我的身体内已有三十余年,它已经成为我灵魂中不可切割的一分子。只是往事太遥远,随着年龄的渐老,我开始怀疑起它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每当雪天来临的时候,这种感觉随之而来,让我在寒冷中不由的暖心暖肺,并适当释放了一些身体内残存的青春荷尔蒙。那雪地上的一抹红,其实是一位穿着一身大红滑雪衫的姑娘。三十年前我们的一次邂逅,她当时就是以这一身令人怦然心动的装束,如天界的仙女下凡,款款于我的眼前飘落。
当时我几乎丧失了对于生存的意识。我只记得与洲上在轨花厂的朋友告别后,一头扎进了漫天的飞雪中。在朋友处玩了两天,我该回家了---雪天在外更容易让父母担心。风时紧时松地呜咽着,夹着大块的雪片向我扑来,我不由地裹紧了风衣。我真切体会了一种叫做麻木的冷。现在开始后悔来时不听父母的话,拒绝一件军用棉袄,而自作多情穿了这件时髦的风衣(并得意地将风衣领高高竖起)。我抬起袖子在眼前遮住,眯眼四下里张望,哪里有天与地的分界线?来时的那些村庄呢?那些树呢?那座桥呢?此刻它们浑然一体或者干脆说是消失殆尽了。在无边的苍茫中,我的存在彻底失去了意义。恐惧像无数的雪片袭击着我全身的每个部分,甚至每一处毛孔。在风雪中,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根本找不着通往渡口的路。
我身边似乎不再是平日那个温暖的善良的世界。我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人,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星球或者是梦境。四周没有任何的参照物来引我上路,我试图通过呼喊来引出另一个呼喊。可是渐渐的,我发现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怯懦,它已超越不了北风冷冷的狞笑。生平第一次对于死亡的恐惧,像无边的雪覆盖住了这片大地。我短暂地思考一下自已来到这个世间生存的过程与意义:童年,少年,青年;父母,兄妹,朋友;奋斗,欢乐,悲哀....我迷魂一般不知走了多少路,最后望望四周,总觉得仍在原处。我近乎乞求的呼喊带走了身体内最后的热量,脚步在雪地上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沉重。后来,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撑不住身体了......
就在我倒下的一刹那,真的出现了奇迹。迷糊中,眼前闪过一抹红,在皑皑白雪中是那样的真切,又那样的热烈。我猛然一怔,一股强大的暖流像天上的闪电击中了我。来不及回味,耳边响起柔柔的声音:“哟,怎么了?是迷路了吗?看你冷成这样,都险些晕过去,雪天一个人危险啊。”
声音如鸟婉转啁啾,我确信不再是幻觉,第一感觉便是想谢天谢地。真是苍天有眼,遇上贵人了。我抬头真真地望去,见是一位芳龄可可的少女,正微笑着与我对视。我只记住了这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她的皮肤应该如同雪一般的白,但都被我忽略了。她大方地伸出手,拉了我一把,然后轻轻地将我风衣领的扣子扣上,很自然地问:“大雪天的,不嫌冷么?”
那一刻,说真的,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是近乎亲情的呵护还是一见钟情的爱恋?我说不清。但我真的希望这种感觉永远地存在下去,在这一片苍茫的空旷之中,在一个她与一个我之间。我甚至怀疑这般是否是脱离了凡尘俗世的一种境界?从末相识的少男少女因为一场风雪意外相遇,因为纯真无瑕的举动,而将人世的真善美完完全全地流露?
天快黑了,灰蒙蒙的,北风依然从原野滚过,不时吹走脚边带起的雪沫。望着远方,我眼中闪过焦虑不安的神色。她说:“是要过渡口吧,你走岔道啦,今天是到不了。要不”,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羞涩,“到我家住一晚上吧,明天等风雪停了,再回去不迟。”我轻声地嗯声,“好呗,谢谢你啊。”
其实,我平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但这一刻,嘴拙舌笨了。雪地上,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只听得雪发出快乐的声音,化作我们彼此的心声,在拥挤,在碰撞。这样的感觉,来自少男少女最敏锐的体会,无需言语。它如同雪一样的静好。一种奇妙的想法让我感觉自己是只迷路的羊,而她,就是那位找回羊的姑娘。我驯服地跟在她的身后,眼前仿佛一团火焰在跳舞,极其明亮又极其温暖。
到她家的时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桔红的灯火亮起,才让人真实地感觉到村庄的存在。姑娘快步跑到屋檐下,不停地跺脚,大声朝屋内喊:“爸,妈!我回来啦!我带一位客人回来啦!”
“好呀!呵呵,欢迎欢迎”,屋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紧接着,一位憨厚朴实的中年人从里屋走出来,一双和善的眼睛打量着我,“哦?小伙子?家住哪里?”可能他对我外表感觉不错,又见与她女儿并排站在一起,颇有一丝喜悦,“今年多大了?家里哪些人?”
我这才感觉大叔有些误会我的来意。正想解释,转眼望望身边的姑娘,见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眼里流露出可人的爱怜,心里涌起一阵甜蜜。我赶忙恭恭敬敬如实回答大叔,并有意说明自己商品粮身份,马上就要解决工作问题.....不知道是我的言语谦逊还是我的举止得体,记得那个夜晚,我受到了他们一家人热情地招待。大叔叫他女儿给我烧来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大妈逮只肥肥的母鸡给我熬汤,说是雪天冷,怕引起感冒咳嗽。我们像一家人快乐地聊到深夜。最后,我与姑娘在依依的目光中告别,睡着大妈专门为我铺的新被......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雪停了,太阳的光芒四射,照耀着雪地,世界瞬间变得晶莹剔透。或许是营养补给加上良好的休息,或许是太阳为我打开了方向,我一下子就清楚了前往渡口的道路。姑娘送了我好一程。我们仍然默默地一前一后,只是我在前,她在后,我们的脚步变得踯躅而又犹豫,始终没有表白那一份如同雪地又如同一抹红的最初情感。
我现在非常后悔当时没有问她姓是名谁,也没有问她所住村庄的名字。真的,有些事错过就错过了,转眼就是一年,转身就是一生。当我安顿好工作时,已是分别一年后。再次满怀希望满怀兴奋踏上去往洲上的路,可是我哪里还能找到那个村庄那个穿着火红滑雪衫的姑娘呢。那个白雪茫茫的世界没有给我留下一丁点的印迹,仿佛雪化作了水,不知流向了何处。一切仿佛梦一场,但又真实地在我身边出现过,让我时时怀念不已。
每当雪天来临,这种怀念更加深切,如同我的双脚深陷于雪地之中无法拨出一般。我经常将这一段往事讲给我的朋友听。讲的次数多了,朋友说是假的吧,哈哈,罚酒一杯。哎!酒醉之中,连我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了。只是雪地上的那一抹红,是我今生心中永远的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