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中拜母离去时,黄仲则不论是内心还是脸面上都是涕泗横流的,但是看看家中家徒四壁,看看老母亲白发苍苍,泪眼朦胧,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告诉母亲,他去游幕谋生,可是他又何尝知道自己真正的去路在哪里?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冰天雪地里,他的心里没有暖炉,亦没有火光,他都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西去的漫漫长路。官宦子弟冬日的暖毛大氅他是无福消受,边想着他边伸出满是冻疮的手紧了紧身上临行老母缝的粗布麻衣,而只穿了草鞋的脚,早已没有知觉。黄仲则的脑海里不禁浮现那夜里不舍用煤油,但却熬夜为他补衣的母亲,家中十分困顿,却依然把瓦罐里几个大钱塞进衣服内缝的口袋里,泪水不禁随着漫天的白雪纷飞,嘴中喃喃念到:“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若无。”按道理来说,老母年迈,不能离开,要在其身前侍奉才是孝子,但生活所迫,不得不离。身为这大清朝社会的底层,黄仲则这个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是凄楚难熬的。平民在如此清朝跃入龙门难以上青天。
想当初,黄仲则家中也算是书香门第,是北宋文学泰斗黄庭坚的后裔。祖父是高淳县的校官,也就是在高淳管理学校的官员。父亲黄之掞,是高淳的县学生。原本一家三代,其乐融融。可是命运总是在最平静的地方掀起波澜。在小黄仲则四岁的时候,慈父抱病而亡,家中便已显现颓败之势。然而这不过是黄仲则悲苦童年的开始。十二岁时祖父黄大乐也因病去世。第二年,祖母也去世了。十六岁时唯一的哥哥罹病身亡,原本门丁兴旺的黄家就只剩下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母亲屠氏眼底便再也光芒不现,屠氏一人拉扯黄仲则长大,她教导儿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黄仲则坚信不疑,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科举考试上,仲则八岁能文,16岁应童子试,三千人中拔的头筹。
可是在黄仲则连续参加江宁乡试时却屡试不第时,他开始犹豫以及不确定。他无疑是自负而且敏感的诗人,屡试不第导致他对读书有用论产生了质疑。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外游和幕课生活后,他发现世胄蹑高位,他感受到了世态炎凉。黄仲则处于的时代是看似太平的康乾盛世,但是此时的清政府已经是一个畸形的胚胎。
当一个人处于一个时代,他进步得太快,他眼界比一般的人长远,那他无疑是孤独甚至悲凉的,对人世的过度洞悉,会导致黄仲则看的太深反而看不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黄景仁不得不依旧为了生计和前程奔走,他继续谋求职位,只为在这风雨漂泊中寻求一片可以遮蔽自己的小舟。
时任安徽学政的翰林学士朱筠可谓是黄仲则的伯乐,成为了那只小舟。此时迷茫但又清醒的黄仲则留在了他的幕中。朱筠是乾隆十九年的进士,在书法和文词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他对黄仲则的才华表示了心心相惜之感。
乾隆三十七年的三月,黄仲则随一行人来到了采石太白楼参加与兰亭聚会类似的文人活动。其中黄仲则是最为年幼的。文人集会,自不免看客作评,诗人作诗,王子安的滕王阁序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写出来的,像这样的集会不由得更加吸人眼球。那天的黄景仁举笔挥毫,顷刻间便得数百言。旁边和他一起写的人,都停下笔来看他。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同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若论七尺归蓬嵩,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那天起,黄仲则的名声,和当年的王子安一样名扬远近。那一天太白湖附近因为抄写仲则的诗而一日纸贵。这首诗被当时名众称作具有李白诗歌“佳处在不著纸”之妙。这是黄仲则一生中荣誉的巅峰期。名声大噪并没有给黄仲则带来多少欢喜,别人在高中之后欢喜若狂,他却是在名声大噪时暗自神伤。黄仲则是一个很孤僻的诗人,没什么朋友,唯一一个朋友此时也并不在他身边,他只能借诗抒发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心,那时的他就像另一个时期的梵高。黄仲则的确是一个古代忧郁症患者,消极的情绪在他心里越堆越多。他总是深夜不眠,想自己操劳一生,却茕茕孑立的母亲,想着自己早已记不清样子的父亲想对自己恩重如山却早逝的老师,仿佛他一出生死亡的阴影就没有离开过他。整个人就是阴郁的。黄仲则总是熬着一盏青灯,挥毫写下悲伤惨淡的人生。他写过一首《夜起》:
忧本难忘忿讵蠲?宝刀闲拍未成眠。君平与世原交弃,叔夜于仙已绝缘。 入梦敢忘舟在壑?浮名拌换酒如泉。祖郎自爱中宵舞,不为闻鸡要著鞭。
严迪昌在《清诗史》里评价这首诗说:“在表现那个时代的进退失据、”百法欠妥贴“的知识分子的迷惘困惑、忧愤悲慨的心境时,其具体而微,曲尽其情在当时是没有匹敌的。”
黄仲则的诗才在当时没人能敌,但对于这个有忧郁症的又是自幼丧父,见过太多亲人朋友生老病死的诗人来说愁思忧郁给他的心理和生理带来了太多痛苦和折磨。
所幸命运此时给黄仲则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尽管如此这世间的因果,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康熙年间,首开武英殿书局。黄仲则有幸成为了其中一员。这虽然是个芝麻小官,但因为在京城,所以生计问题暂可以不愁。屡试不第的黄仲则在这时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京城贵人许多,黄仲则也不是一个长袖善舞擅长交际的人。京中些许富贵人家闻其名,想要与之相识,但仲则一句“拒不往也”得罪了很多人。有人评价说他是清高的读书人,不屑与人交往。黄仲则大概只是不懂得如何交往吧!在那个繁华的京城,黄仲则没有丧失自我,没有改变不阿谀奉承的本性,但他却更加迷茫不自知黄,他开始尝试许多不同的东西,以缝补心中那被风呼啦呼啦吹着的大洞。他和伶人在一起乞食,有时候也会涂满粉墨上台,或歌或哭。
但是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京官又加上不菲的应酬和一家人的吃饭糊口。在京的居住不易使黄仲则在阿堵物上遭遇到了挫折。他想着名落孙山十载,现在他已经有了名气,如若中举,困顿的经济问题便可以得以解决,而且也不枉自己奋斗十余载。黄仲则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揭榜的那天,黄仲则冻得嘴唇乌紫,却不知是身冷还是心更冷。他骨瘦如柴的双手合并,拖着病躯跪拜苍天。他笑得癫狂,“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笑着笑着,便呜咽了起来。
小舟终究还是小舟,怎能妄想在这汪洋大海里真的可以凭此,水不湿身。仲则的伯乐在疾病的折磨中病逝,这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人可以没有物质生活,怕饿死可以吃糠咽菜,那没有了精神寄托又该何去何从。屡试不第的郁愤让黄仲则疾病加身,本就不是健康的体质,导致病情来势汹汹。但现实并不仅仅如此,黄仲则在京城时欠了不少的债,他又开始了难以维持生计的苦难日子。可在朱筠去世和名落孙山的打击之下疾病越发严重,体质也更加嬴弱甚至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黄仲则想要另谋出路便拖着病痛中的身体离开京师再度前往西安。奈何一路的颠簸,加上心里上的郁郁不得志更加加重了病情。乾隆四十八年夏农历的四月二十五日,清朝的文曲星黄仲则离开了惨淡的人世,时年三十五岁。
如若黄仲则在唐朝,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但清朝并不能给他一个足够宽敞的容身之处。这个一生流浪的清朝文曲星就这样走了,留下大清在历史上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