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死寂的舞台,聚光灯射出一束凄冷的白光,照在一张同样惨白的脸上,衬托着空洞的双瞳、血红的双唇格外醒目。这张脸面无表情,似乎一切人类的情感都与之无关。脸的主人修长的身形上罩着一件深色长衫,在白光的映照下,氤氲出一层阴沉的雾色。
他在翩翩起舞。
这是鬼魅般的舞蹈。躯干看似机械的运动带起长衫飘逸的摆动,呈现出的却是空灵洒脱的律动。
那双手,如同一对蝴蝶上下翻飞、轻灵妩媚、或聚或散。聚之如胶似漆,散之交相辉映。细长的双臂,在双手的带动下,极富韵律却又木讷的摇摆着,或伸或缩,时而高举头顶,时而低垂于地,时而长舒边际,时而怀抱胸前。
那双脚,踏着灵动而神奇的舞步,或如眷恋大地般在舞台上迤逦,或如摆脱重力般在空中摇曳。修长的双腿带动起长衫下摆如长裙般的舞动,好似一朵黑色郁金香在舞台上绽放。然而,那黑漆漆的空洞眼神,那惨白面颊衬托下血红的双唇,在跃动身姿的映衬下,弥散着诡异无常的气氛。
虽然寂静无声,但那舞步和形体间,始终弥漫着萧索阴翳之气,观者恍惚中似乎听到一曲凄凉幽怨的音乐,这臆想中的乐曲宛如幽灵,无影无形、无声无息,飘荡入耳、潜袭入心。
舞着、蹈着,精灵般的身形渐渐舒缓、渐渐停息。舞者孤立在舞台之中,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身体。他慢慢抬起右手,目光沿手臂而上,那是一条细细的长线,径直向舞台上方延生。在惨白的灯光中,忽隐忽现地晃动着数根发亮的细线,它们默默的低垂,无情的连接着舞者的躯干、四肢和虚空的天际。
提线木偶静静的注视着这些闪亮的细线,木讷的面庞不曾出现任何表情。他又缓缓的舞动起双臂,挪动起脚步,只是这一次,姿态是那么的僵硬,动作是那么的干涩。
提线木偶再次停止舞动,他静立于寂静的舞台许久许久,突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抬起右手奋力扯去左手上的细线。
“你要做什么?”舞台上空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
提线木偶顿了片刻,抬头望去,上空漆黑一片。
“我想飞翔。”他坚定的说。
“我可以让你飞翔。”那个声音说。
木偶突然腾空而起,四肢卷缩,略显滑稽的飘荡在舞台上方。
木偶拼命扭动身躯,挣扎返回地面。
他执拗的摇摇头,“我想自由的飞翔。”
天空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你可知道,没有这细线你将无法活动!”
木偶沉默了,回答上空声音的,是左手细线的断裂。
左手无力的低垂下来,微微的在身边摇摆。
“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个声音又响起。
右脚的细线断裂,它身体一晃,只用一只脚顽强地矗立。
“你不要后悔!”原本威严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他的右手又抓住了左脚的细线。
细线断裂,他身体再次摇晃,然而这一次,他无法站立。
他的右手坚决的伸向头部,瞬间,原本高昂的头颅低垂下来。全身除了右手外都蜷缩在深色长衫下,倒在舞台上,如同一枝枯萎的花朵。
舞台寂静无声。
聚光灯打在那只伸出的右手上,细线发出冷冷的寒光。那只右手机械的移动,一顿一挫地来到他面前。
最后一根细线被咬断,他终于摆脱了桎梏,挣脱了束缚。当然,他再也不能移动分毫,只能倒下、死去、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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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梦中唤醒。
他睁开双眼,循声望去。床头破旧的小桌上,黑色的话机发出焦躁的声响。那只提线木偶倚靠着电话,随着话机的震动微微晃动,原本倾斜的头颅在摇晃中更加低垂。
月光从狭小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月色比梦中的聚光灯更加惨白,无情的倾洒在木偶身上,木偶身上那一根根格外明亮的细线,在这寒冷寂静的深夜,绞割着他的心灵。
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梦境中完全清醒。揉了揉迷离的双眼,吃力的坐起身来,他极不情愿的伸出僵硬的右手接起电话。
“你个死鬼,白天干嘛去了,怎么都找不到人!害的老娘这么晚还得给你打电话!”一个尖利的声音刺出话筒。
“我去演出了,刚到家没多久。”
“你骗谁啊你,现在谁还找你演出啊,你那个破木偶戏还有人看啊!”那个声音毫不留情。
他沉默了。
“呵呵,无话可说了吧。我找你就是问你,该你的抚养费你多久没交了,啊,离婚协议上写的明明白白,每月3号前交齐。你什么时候给我?” 电话中的声音快速而聒噪。
他的回答明显底气不足,“我最近有些困难,你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我就知道你没钱,早就劝你改行你不肯,不让你你借钱投资你也不听,被坑了不是,哼!幸亏和你离了,我看你你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个穷鬼没钱交不了,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再计较了,说实话我也不差那点钱。不过你以后也别想再见到玲玲,像你这种人也不配给人当爹,她以后也没有你这么个爹!” 电话中的声音强硬无情。
“你不要这么绝情,玲玲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见她?”他痛苦的追问。
“你想见她就得交抚养费,老娘还要睡觉,不和你啰嗦了。”
他还想争辩,电话里已经传出了一阵忙音。
缓缓放下电话,他随手拿起木偶。
木偶黑漆漆的双眼在他呼出的白气中显得愈发空洞,他静静的抚摸着木偶的脸颊、发髻和身躯。再一次的拿起木杆,操纵着木偶在小桌上翩翩起舞,他的思绪,也像被人操纵着,一遍一遍的回忆起这段时间从黑色话筒中发出的可怕声音:
“穆先生啊,我是你房东。你终于在家了。你已经欠我三个月房租了,我呢,就是靠房租吃饭的,你这不是断我生路吗,啊。你要么赶紧搬出去,要么就把钱交了,再拖我可报警了啊!”
“天翔啊,我是李辉。哎,我找你是在是迫不得已,就是上次我借给你的钱,啊,我倒是没什么,我老婆不乐意了,好长时间了,我儿子今年上初中还的用,呵呵,你要是方便抓紧还我吧。”
“穆先生啊,我是康能财富。你的那笔投资恐怕收不回来了,你要明白,现在经济很不景气,你投的那几家都是做制造业的,今年关停了不少厂子呢,说实话我自己也赔了不少。现在文化娱乐业挺火的,您看能不能再投几笔,我给你推荐几个项目。”
“穆老师,我是友佳剧院。实在抱歉,我们不得不和您终止合同了。其实我们也很无奈,您的木偶戏确实不错,可是现在真没人看了,观众反应不好,上座率低。咱么得面对现实不是吗?要不您试试和相声魔术什么的结合一下,现在不是时兴混搭嘛!”
“老穆,我是老陈。哎,你上次问的那事啊,很难办。现在木偶剧团编制早都满了,关系不硬根本进不去。就是临聘的那种都排着大队呢,嗯嗯,我拿你节目录像给他们看了,他们都说不错。可是,哎,这你是明白的。对了,你前妻的舅舅不是调到文化局了嘛,让他给说说呗。”
“穆天翔,我是永安资产。你作抵押贷款的房产,经我们调查发现那是你前妻的,我警告你赶紧吧贷款和利息还了,否则我们会采取行动。咱们先礼后兵,你明白我们这种公司都有什么手段吧。”
众多的人声纠结在一处,复合成了刺耳的噪音,这噪音在他的脑海中震荡,使他头痛欲裂。他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现实,不愿再思考不堪的境遇。缓缓放下木杆,平静的凝视着木偶,他轻轻点点头,仿佛在倾听木偶的诉说。
拉开小桌的抽屉,他翻出一把生锈的剪刀。剪刀沉重冰冷,只有刀口在月光中依稀闪动着银光。他注视着手中的剪刀,好像在等待着命运的判决。突然,他一把抓过电话,伸出剪刀,电话线应声而断。
淡淡地笑意浮现在脸颊,他好像卸去了千斤重担。
他再次拿起木偶,忘情的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间他再次拿起剪刀,那一根根控制了木偶多年的细线纷纷断裂,在月光的见证下缓缓垂荡下来。
打开狭小的窗扇,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严寒使笑容在他脸上冻结。窗外高楼林立,灯火阑珊。他低头,稀疏微小的车灯排成不连贯的长蛇,缓缓的在黑压压的大地上涌动。他抬头,月光穿过黑絮般的片片乌云,正在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孤寂的坐在窗台上,抱起木偶,如同怀抱婴儿般紧紧的倚在心头。
在这寒冷的冬季,在这凄凉的月夜,在这悲情的城市,在这苦痛的高楼,他轻轻一跃,将自己融化于天地。
双手托起木偶,他轻轻的说,“我们都自由了,飞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