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怪,灾祸喜欢选择一些不相称的或平凡的面孔来表现自己”——萨冈
(一)近在咫尺的溺水
2000年9月23日,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日子。
那天是周六,刚上初一的我,和7名要好的小学同学约好出去玩。百无聊赖的初秋午后,阳光还是有些炙热,不知是谁提议,不如去游泳吧,少不更事的我们纷纷响应。于是一行八人,兴冲冲地向着城南大水门的欧江边走去。
21世纪初的家乡,还只是一座百废待举的闭塞小城镇。江边的砂石路还坑坑洼洼,也根本没人想象得到,多年后这里会被修葺成绵延数公里,齐整而又气势磅礴的防洪堤。
那条江,算是家乡的母亲河,但每年也都有生命被其吞没。我们也根本未曾料想过,死神会在那一天,在江水里出现,带走它的下一个猎物。
在江边玩了会儿石头,大家很快就想下水,当时城市里几乎没有一家像样的游泳馆,因而那个年代长大的人,也基本上都没正儿八经学过游泳,最多在那些水深不过一米的池塘里狗刨几下,能从这头游到那头,就觉得自己是个水性不错的人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的穿了一双运动鞋,于是,我就决定不下水了,在岸边丢石片打水漂玩,或许也是因为畏惧湍急的水流。最后,有四个同学下了水,一开始,四个人都只是在浅水一带,但没过多久,两个胆大又自恃水性好的家伙就往深水里游去。
要知道,瓯江毕竟是省内的第二大江。我没测量过最深处水深有多少,但没过一个12岁的小孩头顶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开始,我们都能看到两人起起伏伏,顺着水流的方向漂浮着。可没过多久,不好的预感就席卷了我全身。
因为,水流的速度,明显的变快了。(事后得知,那是上游的水电站开闸放水的缘故)而两个人,也离岸边越来越远,脑袋起伏的频率明显不再规律。
恐惧,只剩恐惧,那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相信其他五个人也一样。
他们俩会不会溺水?成为心头絮绕的唯一念头。
怎么办?六神无主的我们当时没有任何人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木然的看着那两人的脑袋,希望他们能游回岸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惊喜地发现,有一个小伙伴阿龙,挣扎着朝我们的方向游了过来。
阿杜呢?大家焦急地翘首以盼,希望也能发现他的踪影。
可是,一直到阿龙挣扎回到岸边,气喘吁吁地趴在砂石上直喘气,我们也没有再在水面发现阿杜的踪迹。期间,似乎在江水下游,视野的尽头处,有一个像脑袋的圆点,起伏了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这时,大家都知道大事不妙,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派几个人去报警,剩下的人留在岸边。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慌不择路地穿过大水门的城门,跑向主干道,在路边的一家粉干店门口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
电话是由阿剑打的,他结结巴巴地告诉电话那头,有个小孩溺水了,让他们快来人。可是电话的人似乎并不相信,反复问了几次,阿剑焦急地大声喊着让他们来救人。事后阿剑说,对方问他是不是在恶作剧,说小孩子不要骗人,“不然把你小鸡鸡割掉”。
打完报警电话,阿剑又给我们每家人的家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在江边,有人溺水了。
当时阿剑并没有说清楚是谁出事了,所以后来外公告诉我,他接到电话后犹如晴天霹雳,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以为自己含辛茹苦抚养了十多年的外孙没了,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和我妈交代。丢了魂似的开着摩托车过来,直到发现站在岸边的我毫发无损时,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我被外公领回了家。阿杜的尸体,直到第二天才被捞起,我没有去现场。
后来警察上门做笔录,让我回忆当时的情景。据阿龙说,他和阿杜被水冲走后,阿杜曾奋力地将他往岸边推,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而我把我记得的和自己的判断也都对警察说了,我说看到他俩一开始被水冲走时,距离应该起码有四五米远,阿杜有没有救人,我不知道。
后来,这件事,以家乡晚报头版上一篇文章画上了句号。阿杜被认定是舍己救人,文章的结尾号召大家学习阿杜的精神云云。我也因为亲历者的身份,头一次上了报纸。这是我的名字头一次以铅字的方式出现,却是以这样荒诞的形式。
而我的证词,也被荒诞地描述为:“据XX中学杨XX等人描述,确实看到阿杜有舍己救人的举动”。这也让我产生了对某些人某些部门持久的不信任,直到2012年亲历了另一件事,才扭转了这种偏见,这是另一个故事,按下不表。
阿杜是我小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家境不好,还有个亲哥哥。阿杜生前经常来我们家找我玩,有时也会留下一起吃饭,我们一起玩小霸王,后来玩PS一代,一玩就是一整天,也会问我借书,或是让我教他做作业。
阿杜死后的头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我精神恍惚,经常梦到他坐在我房间里的书架旁看着我。梦里的我没有害怕,我多么希望那天他只是和全世界开了个玩笑,他还活着,他又来找我玩了。
(二)早已注定的结局
作为一个预兆的亲历者,我感受到冥冥中宿命的力量。
2004年,高一的第二个学期,我心血来潮想体验住校的感觉,因为在过往所有的求学生涯里,我都是个通校生。曾经在小升初的时候动过考我们当地最好民办初中的念头,但却因为当时我依然会尿床而作罢。尿床这个毛病,伴随了我十三年,直到初二才痊愈。
因此,当我第一次住校,感到非常新鲜和有趣,有了从未有过的一种人际关系叫“室友”,有了需要早起晨跑和做操的规律生活。可惜,这种住校的惬意生活很快被一件意外的事给中断了。
那是2004年5月20日,一个喜庆的日子。那天,一个和我们家关系很好,有着三十多年友谊的长辈,我从小称之为“姨公姨婆”的夫妇,嫁女儿。女儿和女婿,和他们自己一样,都是老家医院的医生。因为夫妻俩人脉好,因此婚礼的排场很大。那天不是周末,而我白天有满满当当的八节课,晚上还有晚自修,于是我下午放学之后就骑车匆匆赶到了酒店。
婚礼的流程冗长,晚自修6点40分开始,我几乎等不到几个热菜上桌,就要先离开,因而基本上我是靠吃冷菜填饱了肚子,然后,和大家告别后赶回了学校。
当天晚上,我就开始腹疼,疼了几乎一夜。第二天早自修,我就呕吐不止,早操也没有参加,和老师说了下,通知外公来接我。
外公赶到教室,扶着虚弱无力的我离开,一路走,一路还在路边的花坛里继续呕吐。回到家后,上吐下泻,基本上一整天都抱着马桶没离开过,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当晚,开始高烧到39度,没办法,我被送去了医院。
到医院一问,听说昨天参加婚礼,竟然有50多个人都住院了,症状也都类似,呕吐腹泻发烧,初步鉴定为食物中毒。
而我的病情还在恶化,浑身发抖,体温继续升高到40度,意识一度模糊。我都一度以为自己快死了。
幸好,只是我脑子烧糊了的臆想罢了。住院第二天开始,病情逐渐好转。而我们也知道了罪魁祸首,是当天酒宴的其中一道冷菜——海蜇头,被重金属严重污染,从而导致了起码55个人(入院就医的人数)食物中毒,而我因为冷菜吃的最多,是其中病情最严重的一位。酒店工作人员还送来了花篮水果和慰问金,并表示歉意。
出院后,我不再住校,回家调养。一次食物中毒,让我损失了近十斤体重,面容枯槁,摇摇欲坠。
再接下来,这件事逐渐被我淡忘了。日子慢慢过去。
时间到了07年秋天,我大二。国庆,我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外婆一脸凝重的告诉我,姨公姨婆的女儿发生了车祸,她丈夫开着电动车载着她,被一辆货车迎面撞飞,丈夫腿部骨折,而她头部着地,经过抢救,终因伤势过重,成了植物人,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
我听后不胜唏嘘。
而故事的结局,是那年的寒假,我再回家,外婆说,姨公姨婆的女儿死了,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几个月,终究还是没有挺过去。留下了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这距离他们结婚,仅过去了三年半。
再后来,我就很少见到姨公姨婆来串门,零星的几次见面,也都聊不上几句,他们就匆匆告别。每次看到他们二老比往昔苍老得多的脸庞,看到他们带着年幼的外孙,落寞离去的背影,都让我觉得,他们女儿的悲剧,从婚礼那天开始,就有着一个明确的,巨大的,黑暗的征兆。
可能,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宿命。
(三)擦肩而过的非典
2003年,全国人民都迎来了一件大事,抗击“非典”。非典是个无形的概念,一例例的确诊和死亡毕竟只是数字,而化为具体概念并且留在记忆中的,则一定是和自身息息相关的事。以下是我从记忆碎片中抽取的两截。
其中一截,是一段笼统的印记。那年的春末夏初,大约4-5月间,每天上学需要量体温(实际操作是每天让我们自己上报一个体温),若是有体温异常波动,比如高于37.5℃的,老师就果断不会让你来上课了,同样的,若是真的身体抱恙,你和你的家长也根本没有心思来关心上课。那段时间,但凡有人咳嗽都会造成附近人群人心惶惶。每天飘荡不去的味道,是空气中的醋酸味,因为据说用醋可以进行空气杀菌。
而另一截,则残酷地摧毁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也对我的人生造成了意义深远的影响。
那件事,发生在头一年深秋,应该就是2002年的11月,具体是月初月中还是月末已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得模糊,我也没有刻意的去追溯。但我记得的印象就是已经到了以暖身子为目的,而在家吃火锅的冷天气了。
有一个和我们家关系不错的阿姨结了婚,她的丈夫,是个憨厚的人,个头不高,微胖,跑长途运输,以福建、两广为主。
跑长途的人都很忙,平时难得见到他一面,那次应该是两趟运输的间隙,他来我们家吃饭。那天我记得,我们吃的是火锅,就是随便弄个萝卜排骨之类的锅底,然后烫很多菜的家常懒人吃法。当时家里的餐桌就摆在厨房,一面贴墙,四个人围坐剩余三面,吃得不亦乐乎,那天餐桌上我就觉得那位叔叔似乎感冒了,不时咳嗽。但可能因为他爱抽烟的缘故,大家也没都往心里去。
吃完饭,他正常地和我们告了别,回家。
当晚,外婆和他妻子也就是那位和我们关系不错的阿姨通电话,听说她丈夫有点发烧,吃了药也没压住,可能要去医院挂个盐水。
第二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吃饭的时候,听说那位叔叔发烧更严重了,而且医院的诊断是急性肺炎,可能要转到监护病房。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传来。那位叔叔,死了。
医生给的死亡诊断书上说,是急性肺炎并发症导致的器官衰竭。
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肺炎,竟会这么迅猛地要了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的性命(记得那位叔叔三十八岁上下,他和阿姨结婚的得晚,孩子应该还不到两岁)。
直到过完年,非典曝光,肆虐,然后我们回想起那位叔叔离奇的猝死,才终于找到答案。
而第一时间,我们家每个人都想起了那天,咳嗽不止的他,和我们共进晚餐的事。瞬间冷汗直流,心里发毛的同时又暗自庆幸。我们都没有被感染,他的妻子儿子也都没被传染。或许是因为早起非典的传染性还不强,甚至是还无法在人与人之间经空气传播。否则,恐怕我们坟头上的草都已经齐腰高了。
后来看到柴静的自传《看见》一书里,有一篇讲当年她参与报道非典,冲在前线采访,仿佛是踩在死亡线上如履薄冰的走完。录完节目,她有一段对自己的描述——
“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回家,小音箱里放着SkinnyPuppy的音乐,站在高楼的窗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北京。看了一会儿,我回身把耳机扣在头上,拿头巾用力一绑,把音乐开到最大。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会认为我疯了,因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体在极度紧张后的随意屈张,音乐就像是谁站在万仞之上,在风暴中厉喊。”
想起当时我得知自己与非典擦肩而过,同时又一次见证了身边一具血肉之躯的消亡后,第一反应是跑到街道上,用尽全力的奔跑。无休止的,脑袋完全空白,只是机械地迈开双腿。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呼吸时胸腔火辣辣又干裂地被撕扯,才发现,那种真真切切地活着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好,太美好。
在那之后,每天清晨,我望着升起的太阳,都带着敬畏,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