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疠

(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西伯利亚广袤的雪花被寒风卷裹着,在林场间来回地咆哮撕扯。伐木场里,断木残枝散落一地,伐木工人的身影稀疏,墩墩巨大的树桩此时已成了这片荒凉之地最后的守护者。

伐木场的木屋里,光线昏暗,各种伐木工具散落一地,木屑与尘土混合,铺满了小屋每一个角落。万春躺在木板床上,发着高烧,他已无力呼喊,不断推倒床边的锯子、斧头,渴望用各种声响来召唤霍强。

霍强和万春是一起从东北到俄国的,两个人原本在满洲里挖煤,俄国和日本为了争夺煤矿时常打仗,矿上三天两头地停工。有一次日本人在矿里偷埋了炸药,霍强鼻子灵,嗅到了导火索的火药味,不顾一切地拉着万春逃离了爆炸现场。万春感激霍强的救命之恩,便和霍强拜了把子,霍强没有成家,万春大他几岁,二人就此以兄弟相称。万春的病是抓旱獭得的,一张旱獭皮卖给俄国人可以得半两银子;万春嘴又馋,旱獭肉炖着吃了,每当霍强看着万春和工友们对着特大号的鼠肉大快朵颐时,自己就忍不住作呕,躲得远远的。

在木屋外捡拾木料的霍强终于听到屋里的响声,他跑进屋里一看,万春发烧烫得浑身通红了,全身泛起青黑色的斑块。万春虚弱地说:“强子兄弟,我,我恐怕是不行了,啥时能回去了,你绕绕路,把这个包袱带给你嫂子,里面有给你嫂子的银镯子,有给万娃子的俄国套娃,还有一两碎银子……强子,咱们来世……”万春指着床头的包袱,身体逐渐僵直…… 万春就这样走了。霍强回想起两人相识在满洲里煤矿,因为自己是新手,干活慢,总是遭受工友们的白眼,只有万春手把手的教他干活,俄国人的鞭子也有一多半是万春替他挨下了。领到了工钱,万春就会打上半壶烧酒分给他喝。万春总说他是养家,少拿一点钱回去,就是娃和他娘少吃一口的事,而自己是要成家,少了钱娶不得媳妇,莫花钱。万春要不是为了多挣钱,就不会去抓旱獭,不抓旱獭就不会染病了,都怪自己,他们吃肉自己也不知道拦着。想着想着,霍强已泣不成声。

几天里,伐木场的工人病死了好几个,都是高烧昏迷,全身发黑。俄国林场主意识到了这是鼠疫中传染性最强的“黑死病”,便迅速封锁消息,放火烧了几十间小屋,把所有清朝的劳工都驱赶回国。

霍强想不通,万春是个好人,就是为了抓旱獭换银子,老天爷却收走了他的性命。他不断地咒骂老天爷瞎了眼,尽是欺负苦命人。可骂归骂,霍强还是跟随着工友们一步一步走了林场。

霍强爬上了俄国运煤的火车到了满洲里。城内行人稀少,门窗紧闭,不断有人披麻戴孝抬着棺椁出城。曾经人来人往的满洲里皮货市场如今空荡荡的,傍晚时分,不知哪个角落里又传来了哭泣声。霍强害怕了,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染病死掉,他还要完成万春的遗愿,他得活着。

霍强连夜又离开满洲里,沿着铁轨向着南方走去。入夜的北疆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声打破寂静,却也更让人心生寒意。没有吃的,没有水,霍强体力逐渐透支,但停下来只会离死亡更近。

天刚蒙蒙亮,运煤的火车从远处呼啸着驶来,霍强憋住一口气,追着火车飞速地奔跑,他瞅准时机,借助铁轨旁的一个斜坡处,纵身一跃,一只手抓住到车箱上,然后手脚并用拼命地爬上去。在车上他看见沿途的空旷地域,成片的坟茔有大有小,新挖的土坑一个接一个,范围好似没有边境。

火车号叫着停靠在东北重镇哈尔滨。这里情况比满洲里还要严重,商铺均已闭门,街道上不见行人,就连偶然的士兵巡逻,同样是不发一语,面色凝重。

霍强又累又饿,他看到有一处大车店的门还没关好,不顾店家的阻拦硬挤了进去。

“哪里来的?”店家没好气地阴着脸问道。

“山海关。”霍强没敢说实话,他知道自己要是说了实话,一定会被赶走。

“扒拉煤的火车来的?”

“嗯。”

“来干啥?”

“挖煤。”

霍强刚住进大车店,便见衙门的官差匆匆在大门上贴上了一张告示。告示上赫然写着:因近期鼠疫严重,即日起不得接待外来客人。见异常情况,妥善处置,立即报官。

霍强被安排住进了拥挤不堪的大通铺,屋内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和他一样的旅人,卫生条件极差。人们挤在一起,或坐或卧,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低沉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难闻的气味,汗臭、脚臭混杂着食物残渣的馊味和旱烟味,令人窒息。霍强蜷缩在角落,既担忧自身的安危,又挂念着万春的嘱托。他不知道家里是啥情况了,爹妈必定是盼着自己平安回家,他更不知道万春家里是咋样,见到了万春嫂,又该怎么说呢?他闭着眼睛,心想自己明天是先回山东老家,还是先去河南找万春嫂子。想着想着,睡着了。

次日清晨,霍强被一阵阵嘈杂的脚步和呼斥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几名戴着口罩的官差正穿梭于大通铺间,神色严峻地逐一检查盘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久,看似身体虚弱的旅人都被迅速带离,霍强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自觉地抿起嘴唇,手心里全是汗。紧接着,霍强也被盘问检查。幸运的是,他暂时未被发现有明显病症,但他被隔离在店后的一间简陋柴房,柴房的地面就是裸露的黑土,墙角着堆着一片半人高的秸秆,他只得将秸秆搬到地上铺成床。所有人都被告知不得离开自己的房间,只能使用自己专用的碗筷,店家还必须实行严格的分餐制,霍强得到了一只简易的口罩。他看着两层沙布中间夹着棉花的口罩,不懂这是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官差告诉他这是伍连德大人从天津调运来的,可以防止染病,必须戴好。

在霍强被隔离的柴房里,他透过窗口,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动静。有几个被隔离开的旅人扛着行李,叼着烟杆,想偷偷溜走,刚到门口就遭到了店家的阻拦。那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和店家吵闹着,大声嚷着要赶路回家。

店家见状,就想息事宁人,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们现在到处是官差,出不去哈尔滨,就差给他们下跪了,说自己不敢坏了官差的命令,要不然往后自己这营生就干不成了。可大家不听劝阻,有的甚至撸起袖子摆出一副要打架的阵式。店家无奈,只得用报官来威胁,才把几个人劝了回去。没到天黑,那几名与店家争吵的旅人突然病倒,高烧不退,全身出现青黑斑块;店家也未能幸免,很快便出现了相似的症状,几人病情迅速恶化,两天的工夫就纷纷离世。

霍强目睹着这一切,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命返回关内,想着自己的爹妈姐妹,想着还未谋面的万春嫂和万娃子,他欲哭无泪。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要是死在东北,都没人给二老送终。他还要去送那个包袱,若是送个东西都送不到,怎么对得起疼他的万春哥。

大车店里走的走,死的死,剩下霍强一个人了。终日里,他不敢轻易摘下口罩,不敢到处乱走,找到食物后,就飞快地溜回柴房。口罩戴烂了,他试着撕开身上棉衣里的棉花,仿着做,就这样在柴房里胆战心惊地待了两个月。

那天,几名官差来赶他走,他们高声喝令,给他发了通行证,让他务必于今天离开哈尔滨。霍强在大车店门口,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嘟囔着说:感谢店家的容身之所,他吃光了店家的粮食,无以为报,只能祝愿店家和那些先走一步的陌路朋友们在那边能过上好日子。感谢老天爷护着他,他再也不骂老天爷了。

那天,他成了脱缰的野马奔跑出了哈尔滨,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跑慢了就被抓回去。后来他跑累了,抱着万春留下的包袱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盘算着路程,他决定先去河南。

路上,霍强没有钱了,看到卖烧饼的忍不住摸了摸包袱里的那一两银子,还是忍住了。就这样他一路的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沿路乞讨着,终于走过了山海关,此时他身上的棉衣已破烂不堪,多处露出棉絮,像是刚从狼窝里逃出来一样。他的面容憔悴,胡须拉碴,盘在脖子上的辫子散乱,发丝乱舞,远远看去,如同炸了毛的野骡子。

他快步在一条小路上,却意外遭遇了一群强盗。这群强盗手持利刃,将霍强团团围住,上前就要抢夺他的包袱。面对这群凶神恶煞般的强盗,霍强心中虽有万般不甘,却也不得不低头。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他这是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他双手护着包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给这几个强盗磕头:“各位大爷,求你们高抬贵手!俺是个穷人,苦命人,俺兄弟染上鼠疫,没了。俺背着他留下的包袱,只为完成他最后的遗愿。俺这条命不值钱,但这包袱是俺兄弟的命,求各位大爷行行好吧!”霍强的声音颤抖,满是无奈与哀求,他哭诉着从俄国到哈尔滨的经历,哭诉着自己还没给好兄弟办完身后之事,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说着还把哈尔滨衙门给发的通行证拿给他们看。也许是强盗们敬佩霍强重情义,也许是听到鼠疫二字害怕了,强盗们还是放行了。

过了半月,霍强跨过了崎岖的伏牛山,脚下的棉靰鞡裂开了口,冷风通过棉靴钻进了裤筒,他几次打了个寒战。幸运的是他终于找到了万春常跟他说起的那个小山村。在村口,霍强遇到几位逃难的村民,从他们口中得知,绿林武装与清兵的冲突让这个村子毁于一旦,人们都逃难去了。万春的家在不久前的战乱中被大火烧毁,万春嫂一个女人,带着万娃子无处可去,为了躲避战乱,暂时寄身于村边的土地庙之中。

眼前的村庄已成了一片废墟,断壁残垣间,几缕燃烧未尽的浓烟袅袅升起,遍地的哀嚎尽是凄凉,而当霍强匆忙赶往土地庙的沿途也都是扶老携幼、流离失所的百姓。最后他来到村边,只见土地庙门半掩,寒风从破败的缝隙中呼啸而进,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坐在地上的一块破席上,她发丝凌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前,好看的大眼睛却没有光泽。一名可爱的小男孩依偎在她怀里,小家伙脸色苍白,穿着破旧的小棉袄,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不时抬头望向霍强,又害怕地往母亲怀里钻。

妇人见有生人靠近,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这位大哥,你……”

“你可是万春嫂?这可是万娃子?”霍强有些急切。

“嗯,你是?”万春嫂看着眼前叫花子模样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应着。

霍强一番自我介绍,之后便打开包袱,说这都是万春哥托他带回来的。这一刻他才感到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了,只要来到了这里,之前那些痛苦折磨的画面和身心的疲惫,一下全都卸了下去,万春憨厚的笑容也顿时浮现在眼前。霍强还想说什么,可饥肠辘辘加上过度劳累,他眼前一黑,瘫坐了下去。此时的万春嫂慌了神,赶忙起身,拿出仅有的小半块窝头,搓成碎渣,倒上热水和成粥,给霍强灌了下去。一旁的万娃子眼瞅着那窝头粥,馋得直流口水。

好一会,霍强缓了过来。他跪在万春嫂面前,嚎啕大哭:“嫂子啊,万春哥,他,他没了……”

“你一来,我就猜出个八九分,我强忍着,不敢问。兄弟啊,莫哭了,这都是命啊,就是苦了万娃子……”万春嫂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万娃子懵懂地看这一切,放下手里的套娃,捧起地上的破碗,一遍遍舔着碗里的残渣。

良久,二人止住悲声,万春嫂问道:“兄弟啊,你这是饿昏了,这一路一定是吃了不少苦,你都是咋挨过来的?”

“一路要饭走过来的。”霍强用破衣袖抹着眼泪回答道。

“哎,真是苦了你了,你万春哥留着一两银子,难的时候,你咋不使了它。”

“嫂子,那是哥的命啊,俺哪能……”霍强说着又抽涕了起来,他摸了摸万娃子可爱的小脸蛋,就要拜别万春嫂,再度起身赶回山东老家。

万春嫂叫住了他,把那一两银子塞在霍强手里,噙着泪水说:“兄弟啊,你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又和万春兄弟一场,不能亏欠了你。这就要过年了,去山东还有好远的路,这一两银子你捎着,嫂子代你哥谢谢你了。”

霍强激动地说:“这可使不得,你还有万娃子,还要好好活着。”说着,他就转身离去,在回身关掩庙门的时候,霍强听到万娃子对她娘说:“娘,咱就这一小块窝头了,让叔给吃了,我饿呢。”

霍强的心像被撕了一样难受,在庙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好久,万娃子的哭声提起了他的勇气,再次推开半掩的庙门,抱起拿着空碗坐在地上的万娃子:“嫂子,这里战事不断,你和娃随俺去山东吧,咱去山东过年,俺有的是力气,能养活你们娘俩。”

万春嫂闻言,望着脑门上青筋凸起的霍强,又看了看瘦弱的万娃子,垂泪说道:“你看俺这孤儿寡母的,不能为兄弟做啥活,大人孩子的张口都是要吃饭,只给你添累赘,拖累你,不能啊。”

霍强这下急了:“嫂子,这样咱相互有个照应,咱们都得活着啊!”

“都是苦命人家,活着,咋这么难呢!就是跟你去了山东,那你也不好跟家里交待,街坊亲戚的怕是会说三道四嚼舌头,那就误了你啊,兄弟。”

“怕个啥嘛,嫂子,等俺挣到了钱,俺就娶你。”

就这样霍强紧抱着万春哥的万娃子,万春嫂也背上简单的包袱,两人在寒风中回望了一眼硝烟仍然弥漫的小山村,相互搀扶着朝山东方向走去。这场疫疠夺走了万春的生命,可霍强还不知道,过了年就是辛亥革命的开端,一场整治社会之疫的抗争才刚刚开始……

故事背景:故事发生在1910年冬,鼠疫(又称黑死病)在中俄边境的满洲里爆发,而后迅速在东三省传播,历时数月,因疫病死亡6万余人。这场鼠疫演变成了一场震惊中外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清政府成立了专门的防疫机构,负责疫情的监测、报告和防控工作。同时,从全国各地抽调医护人员前往疫区支援。采取实施隔离、加强卫生宣传、实行分餐制,推广使用口罩等一系列措施,有效控制了疫情蔓延。这场鼠疫虽然给当时的中国社会带来了巨大损失,但也促使了中国公共卫生体系的建立和发展。一些防疫措施至今还在沿用,对中国乃至世界疫情防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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