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芾
一些被关在笼子里一些在睡觉
一些落在废墟上一些在梳理羽毛
下午两点钟
我站在六层楼的阳台上抽烟
他坐在床上抽烟
嘴唇上翻着白皮
我们不再谈论音乐与诗
他和他的母亲
也停止了争吵
一些鸽子就在我们的头顶上鸣叫
一些和我们一样沉默
一些飞来了一些又飞走了
二零一四年的夏天,我拜访了一位诗人。他年过四十,却还单身。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结婚了,并且应该有个女儿。他和他的母亲住在一栋楼的顶层。他说那里可以看见大片的废墟,和成群的鸽子。然后他笑了,说自己和世界有很深的误会。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鸽子和废墟的深意。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乐器和书本,就像一个仓库,杂乱而且闷热。墙上光秃秃的,刷了一层白水泥,没有挂任何照片和画,也没有窗子,只有一个破旧的大摆钟,看上去就像一个隐喻。房间里没有凳子。他说不需要,来人了可以坐在床上。他的单人床很窄,上面还放了几个大盒子。我记得他在诗中,曾把那张床比喻成“冬天不会结冰的小河”。河上漂浮着的几只木船,估计就是那几个大盒子。
他脱掉鞋坐到床上,我就坐在床边,和他聊起了音乐和诗歌。聊了一会我们突然都没话了。他歪过身子,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笨重的萨克斯,然后从大盒子里抽出一本乐谱,照着吹了起来。尽管他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动情到位,但是吹出的声音却很难听。他的母亲在隔壁的厨房里骂他,他假装听不见,继续使劲地吹,声音更加刺耳。他的母亲就跑过来,站在门口,当着我的面用手指着他骂。我叫他小点声,别把邻居的内分泌吹失调了。他说没事,这栋楼就只有我们三个人。
他看上去有点邋遢,不梳头也不刮胡子,而且喜欢穿牛仔裤和皮鞋。就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把自己写过的诗,做成了一本集子,十分干净,白色的封面上印着黑色的书名。他把集子拿给我看,叫我谈谈看法。我才翻了几页,他就把集子拿走了。我没有感到很奇怪,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把集子拿走了。只是他一个劲地把话题引向其他地方。
就这样,我们开始嘲笑一切可以嘲笑的人。
他说诗人都是神经病,都是疯子,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好好工作,娶妻生子,却偏偏把自己弄成异类,都最后要不走投无路自杀,要不满心怨恨与世界为敌。他像是喝醉了,在抖自己的伤心事,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然后我们开始嘲笑上帝。他说一句上帝坏话,他的母亲就跑过来骂他一句。但他还是说,最后演变成了一种反抗。
他和他的母亲开始争吵。用的是方言,我听不懂,就跑到阳台上吹风。我开始关注鸽子。下午两点钟的鸽子。这是我第一次用时间给“鸽子”加定语,也是我第一次把诗人与鸽子,具体地联系在一起。
他过来递烟给我。我说不抽。他像是没听见一样,把烟塞到我的嘴里,掏出打火机就点了。然后自己坐到床上,使劲地抽烟,不管他的母亲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让人感觉又空又热,像是一个巨大的铁皮厂房。墙上的钟因为坏了,钟摆来回摆动,发出疲倦的声音。整栋楼好像成为了废墟的一部分。我站在阳台上,他坐在床上,我觉得我们在想同一个事物。
屋顶上鸽子的叫声,是如此的接近,沉闷地重复着,一些远了,一些又在靠近。我们观察风中飞过的每一只鸽子,看它们降落飞起。我们不由自主地思考,痛苦地思考,遗忘一切不想背负的东西,忘掉年龄。然后他继续写诗,吹萨克斯,和他的母亲争吵,继续在下午两点钟抽烟,看那些没有面孔的鸽子降落在他和世界之间。
我大概在阳台上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说要走了,他坚持要送我下楼。
在小区外的面馆里,他请我吃了一碗面,算作午饭。他给我要了一碗肉丝白面,自己要了一碗青菜白面。面的白和鸽子的白同样善良。